“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什么来着？”老许赖在床上不想起来，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都是昨晚的梦。
老头走了，日子也就越发寡淡起来。对老许来说，做梦就是件新鲜事，所以她愿意花时间专门回忆梦里片段，一遍遍重温那种活着的感觉。这年龄大了，就是记不了事，“梦里面好像挺高兴的，应该是个好梦。”要是噩梦才好，那种紧张刺激的感觉，难忘、痛快。
隔壁又开始哐哐当当地响了。每天早上都是这样，跟那家当妈的讲了多少次，“一大清早吵吵嚷嚷地，我一个老太婆怎么受得了。”
抱怨归抱怨，老许还是磨蹭着从被窝里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给自个儿穿上衣服，套上鞋子，“哎，再过几年穿不上衣服了，还是去养老院吧。”
老许这年纪早该去养老院了，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毕竟在这房子里呆了四十几年了，她走了，谁来照顾这个家啊？其实老许也算不上在好好照顾这房子，几年了，还是老头走的时候的摆设。临时工来打扫的时候，老许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移，扫扫灰就让她走了。
“哎，这早上吃点什么好，面包好像没了吧？”老许边洗漱，边念叨着。还是以前好啊，老头在的时候，自己哪需要考虑这个，从来都是老头先弄东西，饭做好了，再来叫自己。等老许磨磨蹭蹭洗漱完，老头已经整理好被子了。“哦对，被子，又忘理被子了。”
“妈，我要迟到了，我的书包！”
“诶，你带上午饭了没？”
“带上了，带上了！我走了！”
“哐！”这关门声震得老许一激灵。“这当妈的怎么回事，孩子怎么教的！”老许想着，等会儿还要再教训他们一次，都不体谅体谅我一个老太婆。
“面包吃完了，还是煮稀饭吧。”煮稀饭是老许为数不多会做的东西，这还是老头在他走之前专门教她的。“我说你个老太婆，这么多年了，还是给我做顿饭吧。”老头硬是说自个儿没给她煮过饭，明明他生病那会，老许给他煮过一次。“吃了就吃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耍赖皮。”老许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老头的话，学了煮稀饭。
还得亏学了煮稀饭，不然今早吃什么？老许讨厌做饭，这辈子都是老头给她煮。老头有洁癖，又喜欢收拾家，惯得老许啥都不会做。这下好了，他撂手一走，老太太一个人可咋办哟！他刚走那段时间，老许每天都拖到很晚才起床，就一直等老头叫她。等到肚子饿了，知道老许不会来了，才慢吞吞地起床。有好多次，老许都觉得自己一个人熬不过来了，边煮稀饭边哭。老许从来就爱哭，每次她一哭，老头就慌了，过了一辈子都没搞明白，她这次为啥哭，下次又会为啥哭。
“好在他撒手走了，再也不用操心我了。”老头病重那会儿，医生劝老许带他回去休息。老许也明白这是啥意思，每天都早早起，给老头准备吃的，替他穿好衣服，扶他坐上轮椅，推他出去逛逛。她很害怕，也很生气，但她什么都不敢说，忌讳。一直到老头真走了，老许才敢骂出声，“你个死老头子，你当初不是说好，一定比我晚走，要好好照顾我，照顾我一辈子吗！”
“你个死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这话，老许每天都要骂一两次，在她自己做饭的时候，在她浇窗台那几盆花的时候，在她看见两人照片的时候，在她像现在一样，躺在摇椅上慢慢摇晃的时候。她的回忆就像是海浪，刚刚退下，又立刻涌来，无休无止，无边无际。
“哦，早上的那个梦，还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吧。”老许终于想起了梦里的片段，那个穿着明黄色的连衣裙，齐刘海的小个子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大学校园。那个时候啊，多美妙的年纪。
想着想着，老许就睡着了。一直睡到隔壁当妈的来叫醒自己吃午饭。
“许奶奶，昨晚睡好了吗？”
“嗯嗯，小明今天上学开心吗？”
“嗯嗯开心……”小明说起了今天学校的新鲜事儿，逗得老许直乐，这是她一天最开心的时刻了。这几年真多亏了隔壁当妈的照顾，老许和老头没有孩子，这一家就像是他们的孩子。
其实孩子这个问题，老许和老头争论过，后来还是决定算了。现在这个时代，还图什么养儿防老，孩子都有孩子的生活，老人到最后不都是添麻烦的那个。可是现在老许又有点后悔了，当初要是要个孩子，现在又会怎样？不过后悔也没什么用，难不成还能时光倒流啊。
吃完饭，老许又累了，但还是坚持要出去走走。这是老头给她定的规矩，每天必须得去公园走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在公园遛弯儿，老是有人给他们拍照。那个时候啊，老头拍照都不老实，还要人拍他们亲亲的照片，吹牛两个人在一起多少年了，引得其他人羡慕的目光，然后得瑟地牵着自己的手，在公园里大摇大摆地逛。“这个死老头子，一辈子都爱得瑟。”
老许找了个向阳的椅子，闭着眼睛休息。太阳晒得自己暖烘烘的，老许又开始昏昏欲睡了，一不小心又打了个盹儿。醒过来的时候，周遭还是那个样子，就是太阳斜了点。“老头子？”老许下意识叫了声，没有回应。老许愣了一会，有点冷了，便哆嗦着起来回家，“哎，还是应该去养老院了。”
“许奶奶，吃饭了。”隔壁当妈的又在叫自己，这么麻烦人家，老许也很不好意思。老头走了以后，人家一直在照顾自己，老许开始以为是因为几十年邻居了，隔壁当妈的心好。后来才知道老头走之前，还特意拜托过隔壁当妈的。
“许奶奶，今天逛得有点久啊？”
“嗯，太阳太好了，打了个盹儿。”
“哎呀，那可不行，万一睡感冒了怎么办？以后你出门了告诉我声，要是久了，我还可以去找你。”
“算啦算啦，我还是去养老院吧。”
“不要了奶奶，家里住的好好的。”
“哎，再怎么留恋，也都回不去了。还是向前看的好，向前看的好。”
明天就去养老院看看吧，老许打定主意了，颤颤巍巍地回到家。家里还是老样子，老许拧开书房的灯，打开已经泛黄了相册，又带起老花镜。再怎么等，老头都不会回来了，没有人陪自己说话，没有人给自己递水，没有人指着照片和自己回忆那段共同记忆了。
一个人，真是没意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