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陈虻,谁谁都出国了,为什么不让我出国,我也做过什么片子,我那片子做得也挺好看的。我当时是这么回答他的,我衡量一个编导,不是看你做得最好的片子,是看你做得最差的片子。就你做最差的片子是什么样,那是你的水平,最好的片子没准是蒙上的,你说你一枪,嘣,打十环上了,蒙呗。你说你最差的一枪都打八环,那是你的水平。所以我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要解决你的底线问题。
陈虻:我在审节目的时候,对自己有两个基本的要求:第一,不能说不好,只能说怎么样更好。第二,不是告诉你怎么改,而是激发你自己修改的欲望。
一位从2000年开始就在陈虻手下干活的编导说:陈虻讲片,很善于从表象出发进入本质,从片子的毛病分析到你创作的动机,解剖你认识事物的角度,然后从根本上改变你的创作理念,让你从心里往外感到清晰、透亮。
对一个节目提出意见的时候,只要不是政治性缺点,我从来不强令修改。我最后一句话总是说:你认为对的,你就改,你想不通的地方可以不改。我认为重要的是分析造成错误的心理原因,如果心理上的原因找到了,你又找到了说服他的方法,他自己就知道怎么改。激发他自己修改的欲望,比修改这个片子更重要。如果我告诉他怎么改,他照着我的话去做了,他就仅仅是工具而已。如果我通过分析片子的错误,告诉他正确的东西是什么,找到修改的路径,那么他自己想改的就不仅仅是片子,改的是思维方法,改的是判断体系。
陈虻爱用这样一个比喻:我希望我的说法不是铁锹,是馒头。给你一把铁锹你就只能挖坑。我给的应该是馒头,你吃下去浑身是劲,愿意干啥就干啥。你觉得有劲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拆房就拆房,想种树就种树,干啥都行。所以我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是一种能量的交换,我的话变成你思维的动力就足矣。
陈虻在给一些栏目讲课的时候,最后也要强调:我说的东西不是教条,是你们思考问题的起点,不是对你们思想的限制。我这么说了,你就得这么拍片子,不对,不是这么个概念。这是我总结的经验,根据《生活空间》原来的40多人的创作经验,我自己这么揣摩,我们是这么干的,不一定准确。因此你们把我说的这些话,当成批判的靶子,或者是起跑线都可以,不是标准答案。
接受一个道理的关键——寻找思维的不同点
我给他讲片子,我说你这片子主题应该是这个,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再讲下一段,他还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我一拍桌子,下次我审你片子之前,你怎么想的,你先写在纸上。然后我如果真的讲的就是你写纸上那个,把你的纸亮出来,我给你跪下。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严厉地批评他?“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什么错?人家不就接一下茬儿吗,你陈虻干吗那么不饶人?为什么不饶人,就因为他接受信息的方式是错误的,并不是因为他不尊重我,而是因为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老在寻找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相同的部分,而不是寻找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不同的部分。但是,他只有寻找到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不同的那一部分,他才会真正有变化。他总是寻找相同的那部分,只能通过我来印证他是对的。一个人天天都这么听别人说话,他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因此你不能用排斥的方式来接受我的信息。就是说我给你讲这个道理的时候,你不是在想这个道理本身,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有我的道理的,是有我的原因的。所以你永远领悟不了我跟你说的东西,这就是排斥。
排斥并不是对我的不尊重,不是咱俩之间的关系,是你在社会生活中,你在学习过程中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所以必须改变思维方式,听人说话就是一种思维方式。对事不对人,你千万别觉得这是丢人,你要在这儿工作,就要养成这样一个心理,就是说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是为了你有变化,而不是为了把你说得不是一个人似的。你应该适应这种文化。
陈虻:审片的四层次:主题、结构、细节、节奏
第一,看主题,看一个主题有无错误,有没有意义;
第二,审结构,有了一个主题,看你用什么方式结构,结构过程中的每个段落,都承载着逻辑功能,是不是每个段落都实现了这个逻辑功能;
第三,观察细节的表达;
第四,检查节奏。
他说:我不要求你们改片子,我希望改的是人,一个片子改得再好,收视率再高,终究是一个片子,而你真正在这个片子中学到的东西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们能把工夫腾出来,多在节目外做做功课,多学习,不要只是跟一个片子较劲,不要总熬夜,这样下去,把身体弄坏了,什么片子都做不出来。
他说:紧紧地抓住那种感受,抓住吸引你的那个东西,不断地追问。它往往是最珍贵的,它是不骗人的。就像我审片子的时候,我不是从理论出发,从道理来说应该怎么做,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观众,不喜欢看就是不喜欢看,我要问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看。找选题也是这样,我们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你要努力问自己:我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到底什么东西让我感兴趣?从这点出发,可能就是我们进入深刻的起点。
他说:生活中很多的感受,实际上就在我们的眼前,就在我们的耳边,或者与我们擦身而过。但是我们缺乏对它的追问,而缺乏这种追问就丧失了进入深刻的可能性,就会变得落入俗套。什么事情都是千篇一律,什么事情都是按部就班,对个性的东西,缺乏不断追问的欲望和思维习惯。其实我们本身就具备认识深刻的一种潜能,只是我们缺乏在这方面的一种欲望。我们有一套不知道是在学校里学的,还是在家庭生活、社会生活中形成的一套观念,它已经成了一把筛子,把很多东西滤掉。
如果要想做出新的东西,最需要改变的是你自己,你要重新做人,重新寻找。他说,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感受,你那种感受要准确,要真实,你要尊重你的感受。我觉得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是一个需要长期磨炼、锲而不舍才能够不断地改造自己的一个过程。实际上,超越自己是最难的。
《生活空间》制片人的时候,陈虻就热衷于总结纪实影像的创作规律,其中有关摄像,他划分了三个不同的创作级别,称为三种境界,在以后的讲课中经常提及:
第一,最基本的叙事功能。要求能把事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全景、中景、近景、特写运用自如。摄影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表现的是关系,空间关系,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心理、情感的关系,它在表达关系,它在照应出各种各样的关系来,都交代清楚了,叙事这个任务就基本完成了。
第二,一个影像是可以抒情的,它可以通过镜头的运动,镜头机位的取舍,来表达创作者的主观情感。能够通过影像来传递,寄予了一种同情,或者寄予了一种理解,或者寄予了一种批判,总之有一种情绪、情感在里面。
第三,镜头不仅能够叙事,镜头里不仅有情感,镜头里还有思想。你怎么样运用镜头的运动,或者运用镜头的构图,来表达你的一种思想。
陈虻还是以当年《生活空间》拍过的一个片子为例: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片子,叫《久远的音符》,一群老人在村边吹奏音乐。这个镜头呢,是从太阳摇下来的,镜头先是长时间地停留在太阳上,然后非常缓慢地摇下来,摇到天边,用逆光勾勒出一群人在那里吹奏。这个镜头的运动,构图的运用,我觉得这里边有思想。我的理解是:太阳就永远这么照耀着,人类就这么生生不息,拍摄者在思考,他在一个构图和镜头的运动里,带出自己对一个问题的思考。
2002年5月陈虻在复旦大学第一届电视节上也作了一个演讲,其中讲到了“我眼中的新闻真实”。他说:我一直是这样表述,任何一种真实永远取决于认知主体。没有绝对的真实,对于不同的认知主体,真实永远是相对的。
陈虻说:即使我们诚心诚意地想要呈现真实,真实往往在很多情况下被遮蔽掉。他举例历数了遮蔽真实的各种因素:真实有时被我们的认知态度所遮蔽;真实有时被我们的认知时限所遮蔽;真实有时被我们的一些“常识”所遮蔽;真实有时会被某种权威或者权力所遮蔽;真实有时还会被集体无意识所遮蔽。陈虻举了一个例子说明真实是如何被集体无意识所遮蔽的:来之前,我审了一个片子,讲一个老太太到天安门广场去义务拣烟头。编导打电话让我去看,我问制片人是什么意见,他说他们都觉得这片子没什么劲,规定动作呗!我看了之后对他们说:“你们浪费了一个很好的题材”。我关注到片子中这位老人说的一句话:“我现在都不愿意捡了。但媒体给我报道出去,我不捡不行了”。我们的编导拿到这样的选题后,觉得是领导布置的,我就把它拍成一个好人好事,他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没有思考这后面深刻的东西。好人好事的题材,所有人都认为就应该这样平面、单线条地拍,所以一种更重要的真实就被回避掉了。
陈虻:从空间来说,真实就是角度;从时间来说,它是一个无限接近的点。在陈虻的观念中,对于真实的探究其实是对认知主体的能力和立场的自我审视。他一再强调自己的立场:我并不认为我的观念就是权威的,事实上我们所认为的真实,其实只是我们所看到的真实。我只是把这个观念呈现出来而已,需要观众一道进行思考和反省。
早在20世纪六十年代,世界纪录片理论就已经明确了,我们不仅需要看到镜头前面的他们,还需要看到镜头后面的你们。我们现在已经不存在该不该表现的问题,而是肯定要表现,关键在于你表现什么。努力描述拍摄主体的存在。也就是不仅要告诉观众我拍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而且我还要告诉观众,这是“我”看到的。实际上就是在强调被看到的东西的相对性,是相对于“我”的存在,是“我”的能力所看到的,这就是努力描述拍摄主体的存在。
大家有时候会看到一些画面,比如话筒“穿帮”了,实际上有可能他是在告诉你,这是在录音,这旁边有一个摄制组。有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镜头,被采访者说别拍了别拍了,这实际上是在告诉你旁边有一个摄像机。这些做法实际上都是在描述拍摄主体的存在,都是在提醒观看片子的人,你不仅要注意到片子所呈现的内容,你还要注意到这是摄像机拍摄时呈现出来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