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
过年了,要回家乡了。起起伏伏升腾起的,是对故乡稠厚的思念,在拥挤的回乡人潮里,反复发酵。直到踏上故乡的土地,才安放下来。
人们说着,要去追逐更好的生活,于是离开家乡,在异乡,编织着未知的梦想。
一年年的,却只在过年的时候,寥寥的亲情,才得以慰藉。
一年年的,却只剩下沧桑了的岁月。
而我,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庆幸并没有背井离乡。回老家,只需跨过黄浦江,便完成了我所有的跋涉。
但遥寄在黄浦江那头的乡愁,却和那些归乡的人们一样,也是如此的绵长深厚。
踏入那块故土,总能嗅出童年的气息,或美好或悲伤,或深入骨髓。
老家的屋子后面,有一棵树。几十年的光阴,已长成了老树,树根深深扎在土里,树枝朝着阳光的方向伸展出去。
我抚摸着树干,剥落的树皮掉了下来,突见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固执的横在上面。
“新年快乐,1989春节”
瞬间,那些记忆的碎片,片片落下,我数着数着,就泪目了双眼。
那是三十年前刻的小字,经历了风雨,和这棵树共生着,长成了大字。
那个和我一起刻字的女孩,你现在还好吗?
那年春天,我九岁,隔壁搬来了一户人家。夫妻两个,带着一个女孩,女孩叫蓉,梳着两个小辫子。
她比我小一岁,后来我总喜欢叫她小蓉。
那个年代,物质都不富裕。就算生长在上海,依然是匮乏的童年,一包小零食就可以带给我莫大的快乐。
但小蓉老家更加穷,于是她们离开了家乡,来上海找生意做,租了房,寻找着赚钱的门路。
上海本地人有一道地方菜,过年或者摆宴席必不可少,肉皮三鲜汤。尤其是这个肉皮,非常有名,入口酥软鲜香,咬下去,汤汁四溢,口齿留香。
但这个肉皮前期需要先炸,过程很是费事。于是小蓉父母眼前一亮,就去学会了炸肉皮的方法,做成了就卖给当地人,快过年的时候,生意更是特别好。
那段时间,我家屋前屋后也就常飘散着腻腻的油烟气。他们买来了大块大块的猪皮,丢入盛满油的大锅里边,翻来覆去的炸,滋滋滋,直到变成了金黄的肉皮脆,松松脆脆的。捞出来,一块一块叠成一摞,很是诱人。
包装好了,就能卖了。买回去的人只需把肉皮脆切成小块,和竹笋,排骨木耳等一起熬成汤,鲜香无比的三鲜汤,就做成了。
每天,小蓉和父母一起,干着家务,炸着肉皮。偶尔被烫到,还会被父母一顿骂。
八岁的她不哭不闹,成熟的让人心疼。
就因为是个女孩,从出生的那刻起,小蓉就被父母判了罪。她和父母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有个弟弟诞生。
小蓉总是偷偷地看我,她很惊讶,我也是女孩,怎么可以背着书包上学。但她好像也很喜欢我。
有时候,小蓉会偷偷从家里溜到我家,我就捏着鼻子,嫌弃她满身的油烟味。但接下来,我会拿出自己珍贵的零食,塞给她吃。她就开心的咯咯笑。
这个时候,她才像个孩子。
每次小蓉不敢逗留太久,不一会便和我摆摆手,一溜烟又窜回了自己家。
后来我发现,她经常会看着我的书本发呆。有次,我便拉着她的手说:“小蓉,我教你写字吧,你想先学哪个字?”
小蓉兴奋的满脸通红,她扬着脸,想了半天,说道:“姐姐,快过年了,你先教我写新年快乐吧!”
1989年的春节前夕,小镇上已经洋溢起过年的气氛了,人们挽着菜篮子,热腾腾的购置着年货。
在一阵阵鞭炮声中,小蓉终于歪歪扭扭的学会了“新年快乐”。
她激动的到处乱跑,在墙壁上,在地上,在所有可以留下痕迹的地方,拿着石子划着“新年快乐”。
大年初一,小蓉跳进我家,拉起我就往外边走。“姐姐,你看,你家的小树,我们在上面刻字吧,你看你看,我拿了小刀了。”
小蓉认真的刻了起来。
一笔一划,刻下的树皮,飞落下去,就像飞走的时光。
我没有想到,在刻下“新年快乐”没有多久,小蓉便走了,甚至都没有和我道别。我再也没有机会教她写第五个字。
她走后,我拿了小刀,在“新年快乐”后面刻上了“1989春节”。
刻的时候我只是在想念她,没有料到,这一刻就刻进了光阴,延绵了三十多年,至今清晰可辩。
后来我们的邻居,他们的房东告诉我,小蓉的母亲怀孕了,他们急着回老家检查,如果是个女孩就要打了,如果是个男孩,那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一直会记起,小蓉咯咯的笑声和飞舞的辫子。儿时的年味便多出了一份酸楚,之后的好几年春节,我都会想起她,一个和我一同刻下“新年快乐”的女孩。
我想,她欠我一声“再见”
虽然此生,再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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