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西装,白衬衫加上黑色领结。他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暗叹时间从未偷偷流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痕迹。有多久没在镜子前站这么久了?白发已经到无法隐藏的程度,眼角也已爬满无法填平的皱纹。但他还是努力睁大眼睛,挺直腰板,想尽量显得精神焕发。「挺好的。」他脑海中想象那女子对自己如此说道,就着晨雾便匆匆出门去了。
那女子的黑白照片摆在灵堂正中央,他走近、站立、鞠躬。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的,没想到出门的时候遇到了几位旧友,便不得以的寒暄起来。
那女子叫夏馨雨,他初遇她的那天,是喇叭花盛开的夏天。他6岁,夏馨雨5岁。夏馨雨穿着红色的小布裙子,脚踩着黑色的凉鞋,扎两个牛角辫子,扭扭捏捏的在喇叭花前东瞧瞧西看看。喇叭花是他爷爷种在院子里的,围着栅栏长得满满的。他看见夏馨雨伸手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于是走上前去,想摘下一朵小喇叭花送给她。可是却被她呵斥住了「小朋友,不能摘花!」
他觉得有些丢脸,「这是我爷爷种的,我想摘就摘!」
夏馨雨却没有示弱「摘下来它就死了,那你爷爷就白种了!」
他没话说了,只好红着脸跑回屋里去。
这个夏天之后的日子,他总是假装要摘花,夏馨雨就追着他满小区跑。
他跟夏馨雨在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级。唯一的变化不过是夏馨雨追着他跑的地点从小区换成学校。夏馨雨在三年级的时候学会了打人,他就要跑的比以前快些,好不让她抓到。五年级的时候夏馨雨学会掐人,因为打人手疼,他就要跑的更快些。那时候他的体育成绩一直很突出。后来老师安排他俩坐同桌,下课时候追不到他,但是上课了夏馨雨就能出气了。
整个中学时代他们都在同一个学校。高中的时候,夏馨雨恋爱了,他跟夏馨雨的男朋友混成了哥们。
大学的时候他们也在同一个学校,夏馨雨换了几任男朋友,他跟夏馨雨的几任男朋友都混成了哥们。他也找了几个女朋友,夏馨雨却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但是无论他们谁失恋,都不会找对方安慰自己。有一次夏馨雨跟他说「我觉得我谈恋爱就是给你收后宫用的。」
他的室友A有一次打趣道「你说你俩青梅竹马的应该顺理成章的成为奸夫淫妇啊!」
他没想过要跟夏馨雨成为奸夫淫妇,但是,自从听了室友A的话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在心中还是渴望能跟夏馨雨成为男女朋友的。所以在大学毕业最后一次吃饭,大家都因为离愁别绪哭的一塌糊涂的时候,他就哭着跟夏馨雨说「咱俩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好不好啊?」夏馨雨也哭着说「不好啊!一点儿都不好!」
酒醒之后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他还是会跟夏馨雨新交的男朋友混成哥们儿,夏馨雨还是不认识他的任何女朋友,他们还是不会在失恋后找对方诉苦。
有一天,夏馨雨家的狗死了,夏馨雨第一次在他怀里哭的跟狗一样,这是他第一次跟夏馨雨拥抱,他感受着她在他怀里颤抖,却突然一阵欲望涌上心头,「我们结婚吧!」他说。
回家后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每次表白心迹的时间点都很尴尬,但是他还是安慰自己说「It is now or never !」
转天,夏馨雨来找他说「我想能一直叫你的名字不管是现在,还是30 岁、50岁、100岁。我想一直堂堂正正的站在你身边做你的朋友。我会祝福你的婚姻,疼爱你的孩子。会健康的活很久,至少比你久。然后在你百年以后,在你的葬礼上后悔当年没有接受你,羡慕你的妻子得到了你一辈子的爱和尊重。」
30岁,他结婚了。夏馨雨跟他的妻子成为了好朋友。而夏馨雨却再也没有把自己的男朋友介绍给他认识。32岁,他有了第一个孩子,夏馨雨以他妻子闺蜜的身份成为他孩子的干妈。35岁,他有了第二个孩子。这期间,夏馨雨结婚又离婚,结婚又离婚,却始终没有孩子。
无烟证明火被精心掩盖了,但前提是有火。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有这样的一团火,可是他也知道在夏馨雨心里只有灭火器。
52岁的时候,他的妻子因为急症去世了。她请他节哀,陪他一起回忆妻子的点点滴滴,安慰他和他的孩子。他突然意识到,自从结婚后,尽管夏馨雨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但都是跟他妻子互动,他却再也没有跟夏馨雨如此的交谈过了。谈话间他注意到夏馨雨头上爬出许多白发,脸颊上也多了斑点。
55岁的时候,他跟夏馨雨说「不如咱俩做个伴!」夏馨雨又拒绝了他。之后他便赌气不在跟夏馨雨来往了。夏馨雨曾打电话给他说「老了老了反倒讲起骨气来了。」
60岁的时候,夏馨雨去世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死亡是因为意外还是急症。
「老李,你怎么穿的这么正式。」
他看看周围的人,自己确实显得格外不搭调。他只能尴尬的笑笑说「穿错了。」
当年他也是穿着这身衣服送走自己的妻子的,他憋了夏馨雨的照片一眼,心里有些颤抖,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对她而言不像父亲,不似兄长,是也只是朋友,这或许可以强行算作他在夏馨雨生命中存在的最独特之处。
「我说,现在是谁在谁的葬礼上悔不当初啊!年轻的时候每天每天都跟你越来越远。后来,我终于到了每活一天都离死亡更近的让人无奈的年纪,而从今天开始,每离死亡更近一步都让我与你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