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拾度
壹
九孩的本名叫皮有亮,但知道这名儿的人不多。
九孩有八个姐姐,从大丫二丫开始,一路顺着取名,终于到了第九个,是男孩,顺口就叫作九孩,叫着叫着村里的人就忘了他的本名。
皮家三代单传,在以“弟兄多了好打架”的农村来说,九孩从小只有被欺负的份。九孩不仅被别家的兄弟欺负,还被自家姐妹欺负。
要说皮家爹娘卯足劲一年一个地生,就是为了生个带把的来延续香火,哪有不宝贝的道理。有了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自然都是紧着九孩来,丫头片子都靠边站。
除了大姐,其它的七个姐姐都把九孩看成眼中钉。当着爹娘的面儿还好,背地里时常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尤其是三姐,动不动就拿手指尖掐他。九孩哭着向父母告状,另外的几个姐姐就给她做伪证。搞得九孩一看到三姐就像老鼠看到猫,对姐姐们也都痛恨不已。
自家姐妹都不架势,更不要说被别人家的孩子欺负了。
九孩在村的泥路上好好地走路,有手脚讨贱的孩子,追上来对着九孩的后膝盖窝就是一脚,九孩一个始料不及,腿一弯,跪在地上,那贱孩子哈哈笑着跑远。
九孩气不过,爬起来去追打,没跑两步,贱孩子的三个人高马大的哥哥围了上来,吓得九孩只好掉头作罢。
打架亲兄弟,九孩也希望能有几个人高马壮的兄弟帮他打架。但这也只能是个愿望,九孩娘身子已经像个糠瓤子,再也不能生几个兄弟了。
贰
九孩成了家,娶了老婆。
九孩想,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亲兄弟没有,亲儿子可以有啊!于是,九孩开始夜夜折腾老婆。种子好,地也壮,可皮家像是受了诅咒,一连四年,个个是妮子,想着再接再励,全国开始了计划生育。谁敢偷偷超生,罚你个倾家荡产,搅得你个九族邻居七姑八大姨人仰马翻,终日不得安生。
九孩不信这个邪,管天管地,还真能管老百姓拉屎放屁?睡我自家老婆,生我自家孩子,管国家毛事?
村里屋后墙上开始有人拿着大刷子写字。
“实行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九孩看了,撇撇嘴。
“家庭子女多,小康会滑坡。”九孩看了,摇摇头。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九孩看了,又摇摇头。
“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九孩看了,使劲撇撇嘴。
“一胎上环,二胎结扎。超怀又引又扎,超生又扎又罚。”九孩看了,皱了皱眉。
“引来下,流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
“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
一句比一句狠。
九孩想,这是要杀人的节奏啊,腿有点软,身子晃了两下,赶紧定住神,疾步走回了家。
八岁的大女儿已经把饭做好了,看见九孩来了,赶紧把温在炉子上的锡酒壶从滚烫的水中提出来,端到爹面前。
九孩奔波了两天,刚从山东回来。老婆自从怀上了,就以去新疆摘棉花的幌子躲到了山东的大姐家。前天,九孩借着收木头的由头去看了一趟,肚子已经大得像个皮球,肚皮尖尖的,肯定是个男孩。说什么也不能让村里的那些人发现了。
村里的那些坏孩子,后来长大后娶了老婆,生的都是男孩,怎么到了他皮九孩这里,就一个带把的都没有呢?
九孩嫉妒又苦恼。心情老是不好,心情不好,看见一个比一个高一点的四个妮子就没有好脸色。可四个闺女又出奇的懂事,老大才八岁,妈妈不在家,屋里屋外的活儿利利索索,做饭烧锅照顾妹妹还不耽误上学,这又让九孩心存愧疚。可上阵父子兵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原本打算不生三个儿子不罢休的,看来国家来真的了,九孩把目标降为一个,就一个!只要有一个带把的就行!
叁
九孩数着日子,还有一个月要生了,出事了。
那天,九孩不在家,大妮和二妮还没放学,三妮带着四妮在家,计生办的大光头来串门了。
大光头表情很温和,笑得很亲切:“三妮四妮,你爸不在啊?”
三妮四妮看着大光头愣愣地点点头。
“哦,来,看这是什么?”光头从包里掏出一包鸡蛋糕。
“鸡蛋糕。”三妮眼睛亮了,咽了一口口水。四妮也跟着学舌:"蛋糕......"
“四妮,想不想吃?”
四妮点了点头。光头掏出一块,递到四妮手里。三妮眼巴巴地望着妹妹吃得腮帮子上都是渣渣。
“三妮,你告诉我你妈去哪儿了,这一包都给你吃怎么样?”
三妮六岁了,懂一些事了。听到光头问她妈妈,便咽了咽口水,不作声。因为爸爸跟她们四个说过,无论谁问妈妈去哪儿了,就说去新疆摘棉花去了,谁要说妈妈去生小弟弟去了,就把她扔到山里去喂狼。
光头看着三妮盯着蛋糕,又掏出了一块塞到四妮手里。四妮周岁只有四岁,有蛋糕吃太开心了,只顾往嘴里塞。吃完了,光头又给了四妮一块。
“妈妈去新疆摘棉花了。”四妮盯着越来越少的鸡蛋糕说。
“大大不喜欢说瞎话的小孩,说瞎话的小孩没有鸡蛋糕吃。”袋子里还剩两块,光头掏出一块塞到自己的嘴里,嚼地咂咂响。
"嗯,真好吃!是吧四妮?"四妮鼓着腮帮子,嗯嗯地点头。
光头瞅着三妮的脸,把最后一块蛋糕,放慢动作拿到嘴边,慢慢张大嘴。
“我妈去我大姑家生小弟弟去了!”三妮脱口而出。
光头把最后一块蛋糕递给了三妮,摸了摸她的头,笑得嘴咧到了耳朵根子。
就这样,九孩的老婆被引了产。七活八不活,镇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把一个长着小鸡鸡的婴孩尸体递给他看时,九孩嗷地一声翻着白眼倒在地上。
老婆被结了扎,九孩自此心死如灰,再也不提上阵父子兵的事。
肆
九孩文化不高,心思却很活泛,他把老婆孩子留在家里务农,自己走南闯北,贩木头,贩棉花,收皮子,倒腾大葱,总之什么挣钱干什么。几年后,村里的人还处于温饱阶段,九孩家已经是几万元户奔小康的势头了。
九八年,九孩在镇上开了家米厂,成了村里乃至镇上的能人。以前曾欺负过九孩的那些人,还有那些家里有三五个儿子的,渐渐对九孩客气起来。见了面就说,有亮回来啦?皮厂长回来啦?刚开始九孩很不适应,渐渐地竟受用起来,嗯哈地答应着。
当了厂长,九孩接触各个层面的人多了起来。
有一天,九孩陪同镇长请新来的派出所所长吃饭,在场的还有乡长。酒过三巡,个个赤目红面,酒兴正酣。镇长说话了:“许所长,为了以后更好的开展工作,咱来个桃园三结义怎么样?”
所长一听也来了兴致:“好主意好主意!镇长是老大,我今年四十三,排老二,小王乡长今年有三十几?管他三十几,总之你最小,你是老三!”
九孩听了,想着自己没有弟兄。这结拜兄弟,一个头磕在地上,肯定比亲兄弟还亲啊!看那刘关张不就是吗?再说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他们做我的兄弟,不比那些有着三五个兄弟个个都是没本事的要强了去了?
于是连忙趁着势,陪着笑脸说:“我最小,我最小,我是老幺!我是我幺!”
镇长楞了下,拿眼睛瞟了九孩一眼,咳嗽了一声。许所长也愣了一下,接着便哈哈笑着:“对对对!小皮最小,小皮是老四!”
镇长和乡长一听所长这么说,也呵呵笑着附和。
就这样,九孩有了三个哥哥。大哥是镇长,二哥是派出所所长,三哥是乡长。九孩把四个人结拜的磕头照放大,挂在家里的墙上。
九孩有了结拜兄弟,感觉腰杆硬了好多。三个兄弟隔三差五找九孩去吃饭,吃饭的地儿由着他们轮流挑,小轿车一开,都是去百里之外的市里高级酒店。一年下来,市里各家酒楼歌厅按摩馆去了个遍,付钱的永远是九孩。
厂子经营不善,很快就开不下去了,债主很快找上门来,扬言不还钱,就拆了他的家。
九孩跑去找镇长,希望大哥能帮和银行说说贷款的事情,一连三天,秘书都说镇长不在。
九孩又去找所长,希望二哥能找些人来挡挡这些债主,副所长说,所长去外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九孩又去找乡长,希望三哥能借点钱应付下债主,三哥倒是在,但三哥说我就是个乡长,还是个穷乡长。
九孩彻底失望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了:仁兄弟,狗臭屁。
九孩一筹莫展,八个姐姐来了。九孩接过姐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喉头哽咽了。原来打架不止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