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们没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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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指尖颤抖着离开最后一根琴弦,他从第一次现场弹琴的紧张里抬起头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终于弹完了!下次再也不随便夸口给人弹琴耍帅了。她……应该会很失望吧?

他抬起头,看见她的脸泛起了红晕,在她苍白的小小的脸颊上,像淡淡的云霞。她的眼眸盈盈发光。

“你弹得真好啊!”她比被夸的人更不好意思,好像他的弹奏是对她不同一般的热情和慷慨。

他心里抑制不住的得意,没想到,第一次“个人专场”圆满成功,征服了唯一的听众。

年少的他,自从一年前无意中目睹了一个民谣歌手自弹自唱之后,就彻底迷上了吉他。对在寻常生活中迷茫于生命意义的少年而言,那样时而低徊细语、时而直率肆意的弦音,让他看到了平凡人因之而产生的非凡的光晕。

他挖空心思弄到了一把旧吉他。自学之初总是免不了笨拙和噪杂。不过,他不气馁,他终于拥有了超出日常学习和生活之上的事,值得他专注和投入的事。他相信,他的生活终将因为吉他而不同。

当听到他回答:“暑假就在家练琴啊。”18岁的她心陡地跳了一下——她随口问的一句话,竟然得到了这样让她意外的答案。

她知道他,班上的好学生之一。不够帅,不够放肆,但好成绩给了他存在感。

她不了解他。

高中的少男少女,除了少数大胆之辈,多数止步于同性的圈子,悄悄谈论着对面的异性。然而她不了解他的原因不止于此。确切的说,她没有兴趣了解自己的同龄人。

娇小的她看起来像是很乖巧可爱、容易相处的那一类女生,可是她知道,在自己熟练的微笑之下,藏着对生活的失望和疑虑。经商的父亲、机关上班的母亲、按部就班的老师、躁动却盲目的少男少女,难道这就是生活中人能有的全部面目?没有任何别的可能性?

她敏感而早熟的神经,只能从卡夫卡、张爱玲的文字里寻找共鸣,还有,就是恩雅、久石让、神思者、岸部真明那些吟叹或轻弹。

那些文字里的人,不论尊卑,都执拗的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而那些旋律,又以比文字更高明的语言,表达了各自对存在意义的理解。

在成年人看来,这些不过是世俗生活之余的文艺调味品,无足轻重。可是,对还没有被现实捶打过的少年来说,那才是一个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身边这些平凡的日常和平凡的人。

所以,当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很随意的说出他在练吉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终于认识了一个真实世界里的人——他和她是同类。

于是,她请他找时间为她现场弹奏一曲,他慷慨应允。

盛夏的阳光给他专注的身躯描上耀眼的轮廓。他弹的正是她的钟爱曲目之一——岸部真明的成名作《奇迹之山》。

这是世上第一个为她弹《奇迹之山》的人。她悄悄地拍了一张他认真弹奏的照片。心里却很懊恼:为什么我没有早点问他那个问题,就不会在毕业了才真正认识他了!

下学期,她就要去一个遥远的大城市H市读大学。而她第一次知道,他将要读的大学在本市。

他不知道自己这第一次“演出”,已经让一个少女的心湖泛起了涟漪。他只是很高兴的跟第一位粉丝互留了电话和QQ,就转头继续琢磨吉他去了。


他的大学生活开始得平淡无奇。他终于到了市区上学,那里有他第一次认识吉他的那个地下演出场地M club。他给自己定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到M club里去做吉他手。

可是,酒吧老板看了看他青色的胡茬和手上那把破旧的烧火棍吉他,拒绝了他。

他气得在QQ上发了一条状态:现在你瞧不起我的红棉,以后我的gibson让你高攀不起!

她默默的记下了gibson这个名字——刚刚开始的大学生活并没有带给她任何兴致,她一直在关注着他的状态。她发现,他竟然是她离开J城以后唯一的牵挂。

让她惊喜的是,H市有一座吉他博物馆。

第二天,她就独自去了博物馆。各种材质、型号、外形的吉他玲琅满目,她努力地去看每一把曾经跟那些天才乐手一起闪耀过舞台的吉他,每一把,也许都是他的理想吧?她想,要是他能来看到,一定很开心。每一把,都让她想起了他认真弹奏时的模样。

“你看,这是B.B.King的gibson哦,有一天,你也会像他一样有自己命名的吉他的!”

收到她发来的照片和信息,他震惊了。他完全没想到,她会以这样认真的方式回应他那一条状态。哪有一个同龄女生会在买买买和刷剧之余关注这些“无趣”的东西呢?满怀感动的他突然有了想了解她的欲望。

两个从前根本没有聊过天的少年,开始了相隔几千里的第一次通话。

他们知道了彼此喜欢看的书和电影,当然,音乐是必不可少的话题。她还告诉他,她觉得大学生活很呆板很无聊。他说没错,所以他只希望能赶紧找个好的演出场地,正式开始他的演艺之路。

两个人迅速地熟悉起来。她常常问他练琴的视频,跟他讨论同类型的音乐;而他,也慢慢习惯了每天从早晨到深夜有她的问候和关切。

他终于从学校社团里认识了两个同好,一个跟他一样自学吉他,一个从小被爸妈逼着练鼓。三个少年成立了第一支乐队。他恶补着乐理和写歌知识。乐队有了自己的第一首单曲。他们排练得勤苦而兴奋。

可是,小半年过去了,除了在社团活动上自娱自乐,初出茅庐的他们始终没有突破校外的演出场地。

当他走出酒吧时,凛冽的深秋覆盖着J城深夜的街头。试演又一次失败了。练了这么久,偏偏在这时候重感冒。他简直想恨自己,可是,他又苦苦支撑着自己的骄傲。哪怕酒吧老板漫不经心进进出出,他们坚持着按无数次练习定好的水准演奏完最后一个音符。

他苦笑着灌了一大口酒。谁在乎他的坚持呢?

手机的振动传来了她的信息:“刚才的演出很棒啊,我觉得你发挥得比排练的时候更好!成功了吧?”她像他的头号粉丝一样,叫他把每次的演奏视频录给她。

“……并没有。”

“怎么会呢?酒吧老板一定是音盲!”

他沉默了,他没有观众,也没有家人的欣赏和支持,只有她还夸赞着他,这是一种盲目崇拜,还是一种绝对的信任?

“你真的觉得我弹得好吗?”

“当然!”

过了一会儿,她发来一段语音:“听你弹琴,我常常像听岸部真明的曲子一样,心里变得很沉静,真的。而且,你那么努力,那么投入。我相信你,你一定会站上一个大舞台!”

他听着她一字一句认真的声音,相隔千里,但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孤独。风很冷,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在这一刻,拥抱她在怀里。

“做我女朋友,可以吗?”他用同样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句的说。

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抬起头,看到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好像在为她闪烁着。


初恋的男女总是像第一次吃糖的孩子,身心里外都甜得要命。他们隔着电话分享着彼此每一分钟的生活。她还是那样温柔地鼓励着他,他也为她笨拙地学着第一次做一个传说中合格的男友。

第一个月,他竟然花了两百块电话费,被妈妈急风骤雨一番喝问。他无言以对,但什么能阻止初恋的少年呢?

只有物理距离。

还好,老天没有让他们煎熬太久。考完期末最后一门,她连夜飞回J城。他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早早的在机场等候。

看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出口的人群中出现的时刻,他的心脏狂跳。她的双眼在人群中搜寻着,终于找到了那照片上的身影。

她很羞涩,上一次见面,他们还是普通同学,这是他们第一次恋人相见。他接过她的行李,轻轻的抱住她,又慢慢抱紧。少男少女的第一次拥抱,都让彼此感到那一瞬的时间仿佛足以天荒地老。

回去的车上,他们摇摇晃晃的聊着,不错过任何一丝情绪和感觉。车上的旅人疲惫而焦躁,只有他们浑然不觉这慢吞吞的车在深夜的街头踽踽而行。

寒假里,她终于可以每天看着他练琴。J城的冬天冰天雪地,他很惊讶,她除了给他提前准备了暖手袋,竟然还织了一双手套送给他。

“弹吉他的手是很重要的哦,要保护好。”她笑着说。

他握住她的手,他想,终于也有这样一个女孩给我独一无二的好。

她从不要他的逗趣和宠溺,她只是陪着他,看着他为了理想而认真投入的样子,好像就已经心满意足。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他忍不住柔声问。

她羞红了脸,不好意思说出口。斟酌了一会儿,才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你对生活很认真很有追求啊,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负责任、值得依靠的人,而且,还很有才!”

真是单纯得可爱,又深沉得让人动容的理由……他觉得着迷,她瘦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坚定和宽厚的能量呢。

他们一走在J市大学的校园里。他把她她拉到人行道的内侧,隔开外侧的车流。他几次问她要不要去逛街去游乐场,那是他所知的同龄女生常要的恋爱节目,可是她却最喜欢陪着她排练。而且,她还跟着他的乐队一起到处去看他们试演。

他们成为彼此生活中密不可分的部分,她常常感到,他甚至已是她生活的全部。她从来没有想到,认定了一个人,竟然可以让她再也不愿沉浸在以前那些理想世界里——她现在有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他那么努力而执拗的在为他们的人生注入意义。


相伴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分离的日子才是令人痛苦的常态。

第二年五一,他们相约去B城看音乐节。

他们站在台下,看着他最爱的摇滚歌手,歌手披散着长发,他的弹奏却摒弃了一切华而不实的特效,他面目迷狂地唱着冷峻的歌:

命运给了我一双眼睛,放在我的心里。

从此为勇敢者哭泣,为不平的世界叹息……

这同时给人勇气和绝望的音乐啊,他想,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像台上的他一样吗?让千万人呼号,让世界战栗。

他们共享着此刻灵魂的震动。她握紧他的手,她从他蒙着雾气的眼睛里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也会像他一样。”

还好,歌手的下一曲热烈而狂躁,让他们也欢快起来。台下兵荒马乱,他用手臂环住她,护着她不被周围疯狂的动物们pogo时误伤。她抓着他的衣襟,惊笑连连,像一只快乐的兔子。

最后他们终于受不了了,从东倒西歪的人流中突围出来。他踩着单车载着她,一起去赶回H城的火车。她说想坐火车回去,他不敢想象让她一个人登上黄金周期间的列车,坚持要送她一起回H城。

她买的是硬座票。从黑压压的候车室开始,他就庆幸自己的决定,春运期间也不过如此了吧,他想。

“傻姑娘,自找苦吃!”他嗔怪着说。

她笑着搂住他的腰:“有你在,这算什么苦。”

还好他们没什么行李,被汹涌的人群推着上了车。他后悔没有在候车室的小卖部像别人那样买个小马扎,他们接纳了一个无座的大妈挤在他们的座位边上,三个人很局促。要去厕所也是一场战斗,过道和洗漱间已经被无座的人占领了,他牵着她在人群里挤出弯弯曲曲的小路,为她守着厕所门。她红着脸吐了吐舌头。

五个小时的火车之旅,像五十个小时一样难熬,如果不是她在,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原地爆炸。

她却很乐呵的给他削苹果,跟他聊着以前独自看演出时的趣事,一点也不为眼前的苦丧气。

他心里更多了对她的怜惜和钦佩。

他不知道,对从小家境优渥的她来说,生活是被安排的不踏实的井井有条,吃苦是从前没有的体验。她甚至想吃苦,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力量栉风沐雨。而跟他一起吃苦,简直是一种幸福了,一切就像他们已经是相濡以沫的人生伴侣。

他却没有她那样淡然甚至喜悦。眼前的困顿提醒着他,他日渐感到身为男人的压力和挑战。钟爱的吉他和音乐还不能让他有应对风雨的能力,可是,他又不愿意屈服于庸常生活的轨迹。

他在焦虑和自我怀疑中煎熬。他对自己和对她都失去了耐心。有时,在她询问他的日常的时候,他忍不住不耐烦的感叹没意思。

她于是很少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她给他找喜剧片和搞笑漫画,用他喜欢的那些乐手的故事鼓励他。每一次的试演视频,她替他录制、整理、剪辑,她是他的忠实粉丝,珍藏着他每一次亮相。

第二年暑假,他的乐队终于结束了碰壁的日子,一个新开不久的club答应让他们在傍晚做暖场演出。试演结束后,得到好消息的她比他更雀跃。她拉着他去买冰淇淋庆祝,他只得放弃了摇滚乐手的酷炫,跟她一手一个甜筒。

在溽热的盛夏午后,他和她坐在河滨公园的树荫下,嘴上的清冽甘甜和身边的人,都像一阵微风,吹得他们的心柔软而宁静。

他悄悄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像恋爱中的人一样在夏日炎炎里逛公园。她也正好扭头看着他,他们相视而笑。

他大着胆子,靠近她的脸。她害羞的闭上双眼。她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浓重的鼻息烘出她脸上的大朵红晕。她心里的小鹿快要破胸而出。

他也一样。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越来越靠近她的脸,她细腻的皮肤在她眼中像大块温润的白玉,她小巧的嘴唇像初开的花朵。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轻柔的触碰她。他从来没感觉到自己像此刻一样胆小。

他斟酌着,鼓起勇气再次靠近她的脸。他终于轻轻的把嘴唇覆盖上她的唇。他和她同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柔软和眩晕,还有,唇齿间的一丝丝清甜。

她靠进他的怀里,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在这一刻感觉到了命中注定。

他的第一次正式演出,他看着台下唯一全神贯注在录像的那个身影,他的第一首歌唱给她:

这首歌只唱给你听,

用我最美好的心灵,

和阳光一起去旅行,

去世界上最高的山顶。

你就像花朵般美丽,

却从来都不畏惧风雨。

在我黑色的眼睛里,

永远都会有你的身影。

……

她看着他,他手里灵巧翻飞的拨片上,刻着她的名字。幸福和满足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校内校外的演出,让他的乐队慢慢有了更多的听众。

他们跃跃欲试想要参加由国内顶尖音乐公司举办的全国校园乐队大赛。离毕业只有一年多时间了,他必须抓住机会,为进入音乐行业打好预备战役。

为了这次在圈内的正式亮相,他们铆足了劲要写出最牛的原创歌曲,练出最震撼的现场。

他开始在排练房里、电脑桌前忙碌的日子。

一开始,她像从前一样每天关切他的活动。可是,她不知道他的日程已经被随时发生的练琴和讨论谱子、改谱给填满了,而且凌乱得让她摸不准规律。她的信息和电话,要么淹没在这些活动里,要么,打扰到正在兴头上的他。

在他一次不耐烦的抱怨之下,她才知道,原来男人瞄准了目标之后,真的会像狂奔的斗牛一样,心无旁骛,不管不顾。

“那你先忙吧……”她小心地说完这句话,听着电话那头嘟嘟的声音,心揪作一团。

她本来想跟他说,父母告诉她,开学大四以后,就去他们在H城朋友的部门开始实习,他们已为她安排好了舒适稳定的生活。这生活里,没有预留他的位置。

可是,他有他的事业,她的烦恼,她决定自己扛,不让他分心。她搜集了一摞吉他、作曲、混音的书和音像寄给他。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支持他。

奋战了三个月,他们乐队提交的demo通过了初筛,他们要为大区现场选拔赛做准备了。

这三个月里,他很少想起她,也许,人在徘徊不前的时候,才会格外需要陪伴。

大赛官网公布初筛通过名单的那天,他接到了她的电话。

“恭喜你!”

“嘿嘿。”他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你最近在干嘛?怎么都不给我打电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现在忙完了吗?”

他如遭雷击,才想起三个月前,自己那番不耐烦的回答。没想到,她那么当真,默默的等待着他。

他感到心脏在那一瞬间成了碎片,多么混账啊,他竟然那么粗暴的拒绝了一直全心支持、鼓励自己的她。而她无怨无悔地在原地等待,等待着他的回眸。

“对不起。你……还好吗?”他轻轻地吐出一句,好想隔着电话,拥抱她的温柔和守候。

“我没事。”她在电话那头笑了,“为你开心。”

他们又回到了从前。他决心,要好好呵护她,独一无二的珍贵的她。

可是,人心常常不由自己决定。


大区选拔赛现场在B市著名的livehouse举行。

她从H市赶到现场。她没有告诉他,这次,她求妈妈跟她一起来看。

他们演唱的是自己的原创曲目,一首嘲讽蝇营狗苟之辈的摇滚歌曲。她看着台上的他挥洒自如,扭头看看妈妈的脸——妈妈锁着眉头,定定的看着台上恣意的年轻人。

“妈,等下我带你去后台,这个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是我好朋友哦。”

妈妈有点担心的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以画着眼线、挂着三个耳钉、怒发冲天的形象见到她的家长。面对眼前这位正襟危坐的严肃妇女,他觉得自己一脚从舞台跨进了现实,她妈妈礼貌但冷淡的语气,让他敏感的捕捉到了话外音——他还是现实中那个少年,未长成社会期待的样子。

“妈,他很努力的,吉他和写歌都是自学成才,这次比赛,他们拿了前三名,就可以签约音乐公司呢。”

“妍儿,这些音乐,你们年轻人喜欢也正常。但是,在社会上会有市场吗?”她妈妈冷静地说,顿了一下,又问:“他是在J市?你要回J市,不会就是因为他吧?”

她赶紧扭头看着车窗外。妈妈很宠她,但是,她知道了,妈妈想看到的是一个幸福美满的乖女儿,而不是跟刚才那个叛逆少年在一起的她。

他很沮丧,她母亲的态度,显然不是那么正面。他很烦,现实总要给人的理想设置种种障碍。

对面的女孩碰了碰他的杯子:“哥们,喝一个。”

——她是同在J市的另一个朋克乐队的贝斯手,赛后,几个同市的乐队就一起拼酒了。

他看着女孩的脏辫和胳膊上黑天使的纹身,感到一阵亲切。

“你们今天第一首就很牛啊,我很喜欢,粉上你了啊!”女孩大大咧咧的说。

“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就喝!”他也豪情万丈的说。

他的烦恼很快就被酒桌上热烈讨论的氛围冲散了,在跟自己有相似理想和经历的人群中,他感到了自在的归属感。

他和女孩很快在QQ上聊得火热。他们点评着这次比赛的其他乐队和彼此阅历里那些世界各地的同类。女孩也在学写歌。更不用说,吉他和贝斯是天生一对。

女孩给了他不一样的快乐,跟她的支持和鼓励不同,那是可以有一个人共享音乐理想的快乐。

她不知道他心里慢慢生长的迷惑,她在自己的困境中挣扎。她在网上找J市的实习职位,后来,终于有一家小公司在电话面试后愿意让她一试。

大三的暑假,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让她没有从前那么多的时间陪他排练了。但是,他很感动,他明白她选择这份有可能留在J市的工作,是为了跟他相聚。虽然他并不知道,她为此顶着父母多大的压力。

他们终于共处于同一个城市了。可是,不仅是她,他也因为备赛的事情紧张而忙碌。


他的乐队进了全国半决赛名单。贝斯女孩的乐队落选了。

女孩的乐队到他所在的大学做社团活动演出,他和队友们作东请酒。

他不忍心提起比赛的事,女孩却毫不掩饰因他而起的喜悦。女孩的队友起哄让他们在一起。

是酒精,还是他自己都不认识的自私的自我,让他很拽的拉住了女孩的手,像一个睥睨世俗规则的摇滚明星面对疯狂的粉丝。然后,女孩在一群放肆的摇滚青年面前,当仁不让的堵住了他的嘴。

他不记得最后怎么回宿舍的。第二天早上,女孩直接敲了宿舍的门,给刚确定关系的男友带了温热的早点。

酒醒后的他,才想起自己昨晚的荒唐。要怎么面对她?给他全心全意的爱的她。

听到他的坦白,她握着手机的手颤抖得失去了力气。第一次,她理解了同龄女生的声嘶力竭,她很想像那些蛮横的女孩一样,对他破口大骂。

可是,那是他啊,她那么无条件的爱着他。是不是错的反而是她?是她无底线的包容,让他丢了自己。

“你是什么想法呢?”她冷静下来,问他。

他沉默了。

他的沉默,像万钧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哪怕一秒钟的犹疑,对全心付出的她来说,都是彻底的背叛。她的信念在他的沉默中,土崩瓦解。

“那我们就分手吧。”她竭力平静的说。

挂掉电话,她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三年前那个夏天的少年,她一直以为会牵手一辈子的少年,就这样要从她的生命里离开。她第一次明白,原来,这就是剜心之痛。可是,除了放手,她没有别的选择。没有了忠实,包容和原谅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卑微。


女孩成为了他们乐队的新成员。他们一起排练,一起死磕谱子,他觉得,失去她,好像并没有那么痛。也许,他比自己以为的要不堪,他只能接纳这一点。

可是,女孩也很任性,跟大多数同龄女孩一样——要哄,要闹,要送礼物,不开心的时候要男友“伺候”。他像从前对她一样洒脱随意,却收到了大相径庭的回应。他才知道,原来,女孩竟然有这么多的“特殊时期”,只是念错那些五花八门的品牌logo,就是无可救药的直男癌。

他才知道,不是每个女孩都像温柔自持的她一样,像一个宁静的港湾,可以让疲惫的他随时停泊在岸。

他不得不承认,他后悔了。他的后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对她的思念,像狂风暴雨,让他无力招架。

他终于忍不住打了她的电话。

知道他和女孩分了手,她没有询问他这两个月的心境,“让我考虑一下吧。”她说。

现在,她的沉默,成了他的煎熬。他害怕她会拒绝,更害怕彻底失去她。

她比他更痛苦。

她不再期望跟他在一起,他的离开,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爱,让她明白,他不属于她,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伴他走过生活中长长的望不到头的过道。

以前,她以为,她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他的随意和不耐烦,只是他成长路上必经的波折,她理应陪他同甘共苦,无怨无悔。可是,他用事实行动告诉了她,她在他的生命中并不独特。

痛苦的领悟之后,她已决心不再回头。可是,她不想摧毁他。他回头找她,一定是正在经历艰难的挣扎,让他留恋她的温柔和鼓励。她也知道,决赛在即。

如坐针毡了一整天之后,他收到了她发来的照片,那是他们曾经拥有彼此初吻的那个公园,原来她去了那里。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的背影,一个年轻的爸爸推着秋千上的小女孩,小女孩绽开灿烂的笑容飞向天空,纤细的发丝在阳光下晶莹得近乎透明。一个同样年轻的妈妈笑意盈盈地站在旁边看着这对父女。

照片右下角,是她手写的字:有一天,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幸福的。

他被巨大的幸福感击倒在床上,傻笑着久久不愿起身。


对她的失而复得,让他分外庆幸,也格外努力的去备赛,他想,他要尽快成为更好的自己,给她照片上的未来。

决赛那天,他们又演唱奏了他为她写的第一首歌。他从来没有过那么多乐迷观看的演出,还有媒体、乐界大佬。她的身影在拥挤的人群中那么小,那么单薄,但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心里满是安定。

他不知道,她的心在周围热烈的氛围里慢慢冷却。

主持人现场宣布了评委打分结果,他们的乐队排在第三!接下来,只要第二天的网络投票统计数字不拖后腿,他就真的可以走进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没有陪他参加那晚的庆功宴。不过,她说,她为他准备了庆祝的礼物。

那一晚,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上午,她到宿舍找他。

他看见她背着吉他包,大大的背包在她小小的肩上,压得他心疼。

他赶紧替她取下来:“这是什么?”

“我送给你的礼物啊。”

他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他愣住了——那是一把Gibson Les Paul Studio,他梦寐以求的神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花了上万块,给他买了一把Gibson!

放下琴,他紧紧抱住她,他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可是,她却没有热烈的回应。“我好高兴,你人生第一把Gibson是我送的。这份工没有白打。”她笑着说,“以后成巨星了不要忘了我哦。”

他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祥之音,松开双臂,看着她的脸,她怎么了?

“我们还是分手吧。”她看着他,认真的说。

他呆立当场,“为什么?”他张口结舌。

“你的比赛成功了,你以后会很好的,不需要我一直在,对吧?”她说,“我累了。我们以后还是做朋友吧。”

他试图再次抱紧她,她退后了一步:“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不会有事的,好好照顾自己。”她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臂膀。“反正,我们也早就习惯了分离。”她苦笑着说。

他无法收回自己的双手,只能带着它们跌坐在凳子上。

她离开时的目光,刻在他的脑海,熔进了他的心。那双曾经为他而闪烁着晶莹光彩的眼睛,在离开他的时候,只剩下平静和坚定。

原来,是他不懂她,一直以来,她全心全意的付出和支持之下,是这样坚韧的灵魂。

原来,她和他之间,最专注和倔强的那一个,一直是她。

可是,情深不寿。她付出过全然的爱,一旦被辜负,就再也无法接续。

对此,他无能为力。


后来无数个夜里,他在对她的思念中辗转难眠。她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留给他的只有那把吉他,他只能把那些刻骨的思念,写进音符里。

他抱着她送的Gibson,进过更好的录音棚、排练房,登上了更大的舞台。台下人头攒动,有女孩们兴奋的尖叫。

可是,这些从前他梦想中的五光十色的画面,现在都成了模糊呆板的黑白照片。在任何一个台下,他都再找不到那个温柔守候的身影。

比孤独更痛的,是拥有过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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