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父母最近的日子

我和父母离得最近的时期是我的童年。由于特殊情况,我大概是十一岁和祖父祖母离开父母从湖北回到了山东老家,也就是说我只有童年是和父母一起度过的,而这个童年短的如一个犹豫,还没开始就被迫结束了。我又是个没心没肺容易健忘的人,所以让我现在去回忆整个童年,我的记忆是模糊而不真实的。

我的记忆中,母亲的目光一次都没落到我身上过,她好像从来没有直接向我表达过她的爱意。我能记起父亲给我扎辫子的情形,他的手很粗糙,把皮筋崩的很紧,我常常有头发拉扯头皮的疼痛感。头发梳好后,我让父亲给我再松一下,但结果是每次放学回家,我的头发都散了下来,于是我不敢再让他松绑了,所以我经常能感觉我头皮的疼痛,特别是我低头写作业时,这种疼痛感更为强烈。但那却是爱的印记。

母亲不仅没有向我展示她的温柔,而且我做错事之后,惩戒我的总是她,我记得她总是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打我的屁股,我就跑,但因她拽着我,我们就只能在原地打转,打我一次,我能以她为圆心,转几十个圈。结果是我的屁股没感觉到疼痛,倒是胳膊让她拽的生疼。这大概也是爱的印记。

我的少年没有叛逆,所谓的叛逆就好像是和父母的合作,而这个合作以一方不合作而产生的矛盾和隔阂乃至焦虑,但是因为我少了父母这方,所以我连合作都没有,我整个少年是一只茫然的鱼。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就叫活着。我一度认为我之所以没有染上恶习,是因为贫穷。我没有吸烟,没有喝酒,没有染头发,没有纹身,没有交乱七八糟的人是因为我没有资本。况且我们的本质并不坏。

我的哥哥姐姐也没有叛逆,因为父母根本就没想过要把我们培养成什么样子的人,所以即使他们天智并不差,但都是初中没上完就结束了学业,我想没有多少孩子是不需要理解学习对于他们的意义而努力学习的。我们虽然很贫穷,但是我们安于贫穷,甚至都不知道我们是贫穷的,这就像我们很无知,无知到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无知的。

我的姐姐之所以上了一年就不去上学的原因是因为她不会骑自行车,而是要步行去上学,爸爸怕不安全而辍学的。但凡我的父母知道不上学对她意味着什么,都不会这样草率就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我们不是山区,上学远是远了点,也不至于到没有解决办法的地步。所以无论我们做出多么荒唐的决定,我的父母都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是一种完全放养的模式,就像她们种的那些庄稼一样,不需要精神的喂养。即使收成不好,那也是老天爷的事。

我们家更没有重男轻女的事情,因为以我们的生活条件,我们只要活着就好。到了该干活的年龄你就要去干活。我放学之后就要出去捡鸡粪,割猪菜,我也从没想过我也可以选择不去做这些,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还可以选择。至于我的家庭作业,那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做与不做和他们都无关,我常常记得因为要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而无法完成作业后的痛哭流涕捶胸顿足换来的往往是家人为我的举动而开怀大笑。她们还会把这当个笑话来讲。

我的父母眼里只有他们赖以生存的那些土地,他们不知道同时代的鲁迅,杨绛,钱钟书,三毛,张爱玲,更不知道《老人与海》。他们甚至不知道生活还可以以别的方式过。他们也许也快乐过,但谁知道呢!父母的生活状态就是贫穷,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脱离不了这两个字。

而我离母亲最近的时期就是现在,而现在她已经老了。我虽然远嫁,但毅然决然的把母亲接到了身边,一是父亲走后,怕她睹物伤情,二是我感觉我不够了解她,我无法触摸到她的内心,这一直是我心里的隐痛。即使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脾气暴躁的人她应该有她的潘多拉魔盒,而我就想找到那个盒子,即使盒子里空无一物。

母亲接来之后,我感觉她并不想和我同住,她从不对我进行批判,无论我穿什么,还是做什么,她也不想了解我。她不会按电梯,也不懂怎么过马路,不知道怎么和我的孩子们交流,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在房间里的拘谨。我带她去山里玩,我想她一辈子都在平原,没有见过大山,可是她并没有那种惊喜的感觉,一脸千帆过尽,风淡云轻。在我还兴趣盎然的时候,她竟漠然的说:“我们回去吧”。我突然意识到,父亲的离去带给她的伤痛可能比我认为的要大的多。

我想她可能会喜欢豫剧,因为我的父亲喜欢,他们常常一块看河南卫视梨园春的节目,我于是带她去听戏,因为她不识字,我怕她听不懂,还给她做解释,但是她一副想睡觉的样子,并没有听下去的欲望。我突然感觉这是不是勾起了她的回忆而极力控制情绪后的态度,就如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涌动。我只好把她送到了我的老家,她才有了和我交流的欲望,有了那种神经紧绷后放松的感觉。我和她一块打扫房间,但是她说:“你忙你就走吧,我自己可以”。我想这里没有引起她半点的回忆的东西。我交代邻居多和她聊天,有什么事及时告诉我。邻居们倒真的很热心,带她去田野散心,去摘酸枣,去挖野菜,去摘槐花,总之农村的广阔天地,总有她值得去做的事情。那年她摘的酸枣竟卖了300多元钱,她更是乐此不疲了。

她与我分享着这种喜悦,我夸赞着她,只是让她注意安全。一个80岁的老人了,能在晚年感到快乐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有个远房嫂子信仰佛教,她在山上的庙宇住了八年了,但是因为媳妇生了二胎,就回来帮着带孙子了,但是她经常去庙上烧香,她多次要求母亲陪她去庙上玩,母亲总是拒绝,母亲说她不懂庙上的礼节,怕冲撞了神仙。有次嫂子的儿子开着车送她去庙上,嫂子赶紧喊上母亲:“又不让你走着去,我们坐车去,坐车下来”。母亲感觉再拒绝,怕别人说她架子大,盛情难却,谁知这一去,就改变了母亲的生活方式,同时也让她的整个人生观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庙主一见母亲,就让她留下,母亲说容她考虑一下,终究母亲还是决定去庙上,因为庙主说修行好了,可以保身体健康,回到极乐净土,这是最吸引母亲的地方。母亲修的是净土宗,只需念阿弥陀佛就行。母亲终究是有信仰的人了,母亲的任务就是开关庙门,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我每次去见母亲,她好像也愿意和我说话了,她说她知道了什么叫做生活,以前的那些日子都是瞎过。现在她与以前的日子彻底割裂了,她将从新开始她的生活。

她给我讲了她那灿烂的女儿时光,那时候她的父亲是一个市场的行户,比如说一个人想卖牛,一个人想买牛,姥爷会看称,会计算价格,本着公平,交易成功,他收点交易费。大概那时的人都不会算账的缘故,才有了这样的行业。一到集会的日子,姥爷就赶着一头小驴车,姥姥会把母亲打扮一番,梳好头,穿上新做的花衣裳,跟着姥爷去集市。姥爷很喜欢这个小女儿。妈妈说当时的她是多么幸福啊!天是真的蓝,姥爷每次都会给她买点好吃的。她说她从来没有愁过吃穿。我的母亲也年轻过,幸福过,明媚过!

自从嫁给爸爸,一切都变了。爸爸因为家太穷,从山东跑到了湖北,但是依然没有改变贫穷的局面。甚至连个房子都没有,爸爸去给别人烧窑,别人欺负他是外地人,给别人干了一年,一分钱都没给。去扫树叶作为燃料,天不亮就开始扫直到天黑,前面扫成堆,后面树叶就让别人抱走了。两个人硬是靠着勤劳,自己烧砖,自己盖房有了一个家。但是日子依然过的紧紧巴巴。爸爸脾气好,总是受欺负。母亲从一个内向的人硬生生的变成了一个毫不吃亏,怼天怼地怼空气的人!要想站住脚,她必须强硬。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心眼,如此贫穷的人,只能用勤劳和粗暴给她的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

佛教不能改变经济状况,但它能给人指引方向,让人坦然的活着,能看清一切事物的来龙去脉。我希望母亲能够通过修行,让自己的内心充盈起来。

妈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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