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原著一段文字写在前面:墙高处订着一块铁皮,模模糊糊写着几个白底蓝字,斜岭路三号。其中的“岭”与“路”两字让铁锈或雨渍侵蚀覆盖,完全看不见了,不知是谁用红漆把它们重描了出来。
—— 我在猜测作者的用意:有山必有路,只是覆在历史的遗迹里,锈蚀斑斑,他着力想把它们重新描画出来。
丁伯剛是我尊重的作家,近年来时常见面。我去看望他的时候,常在傍晚,打个招呼,一起走湖,偶尔也在他家对面的山岭上爬上爬下。闲暇时光,我阅读了他发表的大部分作品。他时常赠与一些图书给我,我是很感激的。解人难得,不要花钱的书不细读,是要欠大债的。二0一七年五月某一天,他给了我刚刚出版的巜斜岭路三號》一书(扉页正好题了落款),当时囫囵吞枣看了一遍。就试图写点评论。但没想到拖到现在。這些天,肺炎疫情影響正常生活,居家寂靜的日子,正好把这部二十多万字的長篇小说細讀一下,忍不住写點體會。算是对他的赠与亏欠有个交代。
《斜岭路三号》发表之前,虽然他一直醉心于中篇创作,但对长篇小说的创作从未间断。他的中篇很精彩,在这个层面的作家群里,他是纯粹的写作者,没有多少名利,有的是他坚守的志趣、价值判断、文学人的孤寂和物质贫乏。他在探求纯粹小说创作的路上孤标独步,之死靡它。其罗缕纪存的文字闪亮着人性的微光,给人周穷恤匮,历历在目。
《斜岭路三號》是丁伯刚首部出版的長篇,因该书的部分章节己按中篇小说发表过,事实上,其小說創作早已突破中篇小說的桎梏,只是没有示人面目而矣。在这部属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年代左右的小说里,他營建了一个屬於他內心深處的城堡,一個栩栩如生的,既熟悉又陌生、既簡單又複雜、既混沌又清晰的人物世界。他用冷峻的語言,突破表层和枝节上的真实,細密、不厌其烦的敘述,從恐惧和悲憫中結結實實地營造出一系列普通小人物的形象來;而恐惧也讓人意識到本身悲鸣的存在;憐憫,又讓人看到世上的人如此艱辛,讓心靈變得沈郁而謙卑,心生同情。恐惧和憐憫的參差錯落的出現,二者轮换出場,弱化着情節,人物命运由片面而立体,意识变化缠绕盘桓,犹如进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意识迷宫,欲罢不能,而作者却鍥而不捨,一直窮追猛打,似乎书中的人物塑造不到结尾,就永遠沒有了結。让人揪心之余,依然懔然于书中人心惟危。
《斜岭路三号》交代的故事并不復雜。主人公陈青石在婚宴上结识了另一位主角,一个叫杨大力的高个青年,与自己不善言辩、社交贫乏惊人相似。杨大力身上谦和、迟疑,陈青石的笨嘴拙舌,不善交际。一个是靠读书分配,在县城水利局谋了一份安稳工作,一个是柴油机厂质检员,因为厂里效益不佳,濒临倒闭,沦为下岗职工。俩人熟悉后,在一起诉说各自的无能,各自的不堪与猥琐,失败和耻辱。无论话题多么沉重,表情却始终轻松,兴奋,仿佛那根本不算个事。谁丢人现眼,就值得吹嘘。谁出的丑大了,便具有了最大的荣耀。以这种标准,这样的原则,两个人生活上是个失败者,俩个被正常生活摒弃的人,成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英雄”。当陈青石与杨大力捆成一条绳子,歌山县的周玉燕、月季、小月、吴翠红等等小“英雄”们相继在这条绳上结下不解之缘。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们以这种类似自嘲的方式与日常生活对立,在无法立足的尴尬中试图寻找人生的突破,解放自己。
这只能被称为卡夫卡式的“弱英雄”。这群“英雄”们不断滚大自身利益的极限,一次次寻找各自的突破。不管你觉得如何滑稽好笑,谁也不愿停下脚步,谁也不愿意在意识或无意识上落伍,按照各自的逻辑,咬紧牙关抓住绳索。卡夫卡曾说:“人们互相间都有绳索连之后。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子松了,他就会悬吊在空中,比别人低一段,那就够糟;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索全断了,他跌落下去,那就可怕极了。所以务必和其他人捆在一起”。一个不喝酒的陈青石替杨大力连喝五杯酒,没有人不惊讶陈青石的孱弱的底下,还有一种豁达的行动。陈青石试图以这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方式表达出来自己的领悟,想以无私无畏的拯救,凭一己之力抵御命运的不舛,在同类中赢回尊严。即使回到日常的生活中去,也有了获取成功(称之为“英雄”更贴切)的经验,从来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看似这是每一位“英雄”的必经之路,在陈青石身上却无从复制。
《斜岭路三号》有二十二章。书中人物分章节上场,事件在章节中穿插中营构,娓娓道来,不紧不慢,差不多到了七八章才让人物和场景关联紧密起来。作者痴迷于这种织网的写作方式。陈青石帮助杨大力在酒席上解围后互相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找遍哥山县城,寻找多时才在一个破车铺偶然遇见。两人无话不谈,从各自家世谈到女人,从傍晚谈到深夜,从而获得了一种与对方平等相处的资格。自此以后与杨大力的父母、妻孑、妹妹熟悉起来,陈青石不知不觉卷入到一个家庭的危机中。杨大力与妻子关系紧张,受到妻子冷落,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杨大力的工资极少,每月掏空口袋,把一点少得可怜的薪水交给妻子,在周玉燕看来,可有可无,没有心思去触碰,去数了。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沦陷为半夜里性的抵制。杨大力的伤心,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周玉燕的伤心。杨大力的母亲认准陈青石有能力帮助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解决杨大力的回城工作。陈青石鞍前马后带着杨大力托人找关系,忙得不亦乐乎。事实上,哥山县的那个年代,工作调动回县城,托人找关系,是有可能的,重要的是需要人情物礼,陈青石不是不知道,杨大力也很清楚。找人低三下四,他们没有学会或者是没有办法去逢人谄谀,随机应变。卡夫卡曾在《变形记》里表达了一个十分残酷的真理:维系着人与人之间温情的传统宗法在现代社会已被异化为主要靠经济的联系。金钱是维系杨大力与妻子尊严、与家庭关系的绳索和纽带,这条绳索断了,家庭成员关系也就发生了裂痕。这也正是杨大力窘迫的注脚。陈青石作为故事的核心人物之一,其实能力非常弱小,找女朋友都要依赖媒人介绍。媒人把其当成那种找不到女人的老光棍。穷,长相差,人木讷,老实可欺,与杨大力比更无优势。为了帮助杨大力,他认真调查掌握杨大力的工作情况,耐心地帮助其对自身的形象进行调整,一遍遍地讲解与人交往的基本要领,但杨大力对这种扬汤止沸,无济于事的方式无法领会。陈青石内心想过放弃,但己无法管住自己,被体内一股新奇而强烈的东西裹挟着没法退步。杨大力一家人着魔似的认定陈青石是家庭的救星,是切入命运的楔子。更意外的是杨大力的两个妹妹,相继与陈青石的发展成肉体暧昧,酿成死亡悲剧。当陈青石与杨大力的家庭越来越熟悉时,己完全被动介入到一群混沌、弱势的人群里。光影之中,斜土岭的祠堂诡异而不平静。不遗余力的陈青石没有为这个家庭创造出新局面,杨大力没有为自己作任何改变,相反,陈青石被拖入泥潭,精疲力尽。月季至死,也不明白陈青石是怎样一种人。陈青石一步一步掉落到这个家庭的旋涡里,相互之间也没弄不明白为什么发展到无耻、难堪的境地。陈青石真心想帮这一家人走出困局,这条道路与其说是用来帮助他人行走的,不如说是用来羁绊自已的。
最后,陈青石的南方打工,形式上是逃离,实质上是弱者与弱者之间的相互辗轧的分崩离析,以及秩序的重建。陈青石想要专注作好一件事情,难免会遭遇当局者迷;而当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时,就难以全心全意实现初衷。这是陈青石的二律背反,也许是作者内心的纠结。在小说结尾,陈青石被一个学校看中,分了住房,小月作为家属受到照顾,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圆满的结局皆大欢喜。事实上,鲁迅早在杂文《不通两种》里讨论过相反的事例。我个人看法,圆满、圆通固然是一种交待,留有餘地也許更好。當然,見仁見智,这种形式上的安排己无关整体上的矛盾激化及互相交杂,整体已经有了相当的稳健。陈青石与身边同类的呼应、倾轧之间,金钱与亲情、道德和不倫会不断地形成振荡,“英雄”的囧境,落花流水,无可避免与周围构成一种绝对性的拆解与被拆解,由此引发的崩潰及挥发,支离破碎是本质的存在。陈青石在逃离前內心自责,放弃不下,多次在内心打旋磨子,好言自口,莠言自口。一个陈青石,已經山穷水尽。这些对立与冲突在作者的笔下只是形而上的,可作壁上观。作者的表达重点在于,希松平常的人物关系,一旦放大人物心里冲突,人和人之间都会有一场战争的可能。敏锐的作者正是在显微镜般的观察里传递人心容易遗忘、又是确定存在的人性体验。此种写作的切口很小,窥见的世界却是触目惊心的。丁伯刚探索这一领域的小说天地,只此一点,都是高人一等。
作者的寫作範圍尽管没有离开他生活的贛東北地區,甚至他在社會生存中的多是询于刍荛,并不防碍其意識和認知深入的宽廣。他痴迷于用文字编织鱼網,通过對網眼的粗細研究,身处其中,能夠隨時隨地精准捕捉到他要的對象的大小。有什麼魚,用什么网,他不贪心,一网下去其实成竹在胸、心滿意足。他于文化生态中,只用最原始的素材,食五谷,而不侵百兽。他说阅讀鲁迅的《风波》得出一個事实:我们这个地方自鲁迅以降将近百年的小说创作,可能都在这篇《风波》划定的圈子里打转,转来转去,始终脱不了那种很浅俗浮表的社会问题小说的局囿。哪怕许多年前文学兴盛时期流行一时,专门以呼唤文学的自觉文学的独立为己任、以艰涩玄奥著称的所谓先锋文学什么,也不过都是应运于刮来刮去的那种社会思潮而已,说穿了也只是一种赶时髦凑热闹,思潮一过便了无痕迹。这么一种幼稚的文学,真的称不上有多少自觉性的东西,或者说,呼唤文学自觉的口号本身,也是一种非自觉行为。人的个体的自觉和独立尚不知在何处,又哪来文学的自觉?文学的独立?作者笔下的人物,正是在這種獨立的思考模式下,与自己的灵魂一起出场。小说里无論是一个主要人物的心理过程,还是二三个次要人物的搭配出场,或者三五个唱了一場戏,熟悉他的人和不熟悉他的人閱读,跳不开这一个事实:帶來的冲击总是与醫生分析人物精神的化验報告單一般。
丁伯刚曾写到友人王璞時说,王璞作品中的世界呈现出一片蜂窝状或网络组织状,每个现在都联通着过去,每个过去,也无一不逼近现在甚至未来。这里的人绝不只是表面呈现给我们的这个人,而是同时活动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切点之上。他们的身体并非由单纯的血肉构成,在血肉之外,还有另一种物质,就是影子。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影子绝不是虚的,而是实的,其中密布着丰富的感觉神经痛觉神经,你有时从这个人身边走过,不小心踩着他的影子,他会痛得大叫起来。还有更多的时候,影子会变成动物拖在身后的尾巴那样一种东西,稍不留意就会卷掠而起,狠狠抽击着你面前的现实,将你好不容易建起的五彩缤纷生活抽得个粉碎。这些自说自话,叹知音莫如叹息自己,用在其身上也是最恰当的。
此时的丁伯刚,弯弯曲曲地走了人生半马。迷上走湖的他也别无选择。走湖,不停地走湖,不考虑为什么走,不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意儿本来就没有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水底的村庄,去茶园的丘陵,山谷,他自顾自地从逼仄的山蔸蔸里閃現出来。有山必有路,斜岭路只是覆在历史的遗迹里,锈蚀斑斑,他着力想把它们重新描画出来。
2020.2.20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