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月清尘,是在百年一度的仙门大会上。
那日蓬莱仙岛云雾缭绕,七十二峰笼罩在晨光之中。
我作为蓬莱最小的弟子,奉命在迎仙台接待各派来宾。
当昆仑的队伍驾云而至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那道白衣身影吸引。
他踏云而下,衣袂翻飞如鹤展翅,腰间悬着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轮廓,恍若谪仙临世。
"那是昆仑首席弟子月清尘。"
师姐在我耳边低语,"据说他三岁便能引气入体,十岁筑基,如今不过双十年华,已是元婴期修为。"
我怔怔地望着他,手中的玉盘险些滑落。
他似乎感应到我的视线,微微侧首。
那一瞬,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如寒潭般清澈,又如星空般深邃,里面仿佛盛着千万年的孤寂。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不过短短一息,却让我心头一颤,慌忙低头行礼。
"蓬莱弟子云无暇,恭迎昆仑诸位仙长。"
后来每每回想,或许那一刻,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
仙门大会持续了七日。最后一日比武论道时,我因修为尚浅,被安排在末席观礼。
月清尘作为昆仑代表登台,一柄"霜天"剑使得行云流水,连败三派高手。
台下欢呼雷动,他却神色淡然,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比试结束后,我独自在蓬莱后山的灵泉边练剑。
秋日的枫叶如火,随风飘落水面,又被我的剑气激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剑势虽柔,却少了几分决绝。"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惊得手中长剑差点脱手。转身便见月清尘立于枫树下,白衣胜雪,与漫天红叶形成鲜明对比。
"月、月师兄..."我慌忙行礼,脸颊发烫。
他缓步走近,拾起我掉落的一片枫叶。"蓬莱的'流云剑法'讲究以柔克刚,但你使到第七式时,手腕力道过重,失了飘逸之意。"
我惊讶于他竟能一眼看出我的剑路,更惊讶于他会主动指点我这样的小弟子。
"请师兄指教。"我鼓起勇气说道。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月清尘耐心地纠正我的剑招。他的手指偶尔轻触我的手腕调整姿势,每一次触碰都如电流穿过,让我心跳加速。夕阳西下时,他忽然蹙眉,脸色变得苍白。
"师兄?"我担忧地唤道。
他摆摆手,却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白衣。我慌忙扶住他摇晃的身体,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别声张..."他艰难地说道,"带我...去个僻静处..."
我搀扶着他来到我平日修练的洞府。月清尘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周身泛起淡蓝色光芒。我守在洞口,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痛哼声,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洞内归于平静。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发现月清尘已昏倒在地,嘴角还挂着血丝。我取出手帕为他擦拭,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他的锁骨下方,有一个诡异的黑色印记,形似猛兽,正散发着不祥的黑气。
那夜,我守在月清尘身边,用蓬莱的疗伤心法为他调理气息。黎明时分,他终于醒来,看到我时先是一愣,随即摸向自己的衣襟。
"你看到了。"他声音低沉,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穷奇封印。"他平静地说道,"我体内封印着上古凶兽穷奇的一缕精魄。每月月圆之夜,封印减弱,反噬之力便会发作。"
我倒吸一口冷气。穷奇乃四大凶兽之一,凶残暴戾,以食人为乐。仙门典籍记载,千年前众仙合力将其镇压,却有一缕精魄逃脱,不知所踪。
"为何会在你体内?"
月清尘望向洞外的晨曦,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出生时天现异象,穷奇精魄趁机附体。昆仑掌门以毕生功力将其封印在我体内,命我以自身灵力日夜镇压。待我修为足够,便可将其彻底炼化。"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出了其中的凶险。这意味着他每时每刻都在与凶兽对抗,稍有不慎便会被反噬而亡。
"所以你的修为精进如此之快..."
"是,也不是。"他微微一笑,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如冰雪初融,"修为越高,封印越稳。但穷奇也在借我修炼,我进一寸,它亦进一分。"
我心头一紧,突然明白了他眼中那抹孤寂从何而来——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赢家的战斗。
仙门大会结束后,各派弟子陆续离去。我本以为与月清尘的缘分就此终结,却没想到三日后收到一封传信玉简,邀我前往昆仑论剑。
"师尊竟允你独自去昆仑?"师姐们又羡又妒。
我抚摸着玉简上清隽的字迹,心如鹿撞。"掌门说多交流是好事,让我带些蓬莱的灵茶去做礼。"
再见到月清尘时,他正在昆仑之巅的雪松下抚琴。琴声清冷孤高,如他的人一般遥不可及。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我,琴音戛然而止。
"你来了。"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的心雀跃不已。
从此,我时常往返于蓬莱与昆仑之间。月清尘教我剑法,我则为他弹奏蓬莱的清心曲,助他平复体内躁动的凶兽之力。我们在雪峰上论道,在云海中练剑,在星空下谈心。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如珠玑;我活泼爱笑,总想逗他展颜。
"你笑起来真好看。"一次,我大着胆子说道,"应该多笑笑。"
月清尘怔了怔,随即摇头:"自小师尊教导,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不为外物所动。"
"那多无趣。"我摘下一朵雪莲别在耳际,转了个圈,"你看这花,开在冰天雪地中尚且尽情绽放,我们修仙求长生,若连笑都不敢,与枯石何异?"
他望着我,眼中似有星光流转。良久,唇角微微上扬:"你说得对。"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心底花开的声音。
然而好景不长。一次月圆之夜,穷奇反噬格外猛烈。我赶到月清尘闭关的洞府时,只见黑气弥漫,他痛苦地蜷缩在地,那兽形印记已蔓延至半边胸膛。
我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将蓬莱的"净心咒"灵力输入他体内。两派心法本不相容,我的灵力入体如刀割,他疼得浑身颤抖,却死死抓着我不放。
"放手...你会受伤..."他咬牙道。
我摇头,更用力地抱紧他:"我们一起扛。"
不知过了多久,黑气终于退散。月清尘虚弱地靠在我肩上,呼吸微弱。我轻抚他的长发,泪水无声滑落。
"无暇..."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以后不要这样了。若你因我有个闪失..."
我捂住他的嘴:"我心甘情愿。"
话一出口,我们同时怔住。修仙之人最忌动情,轻则道心不稳,重则走火入魔。两派门规更是明令禁止弟子私相授受。
月清尘的眼神黯了下来,轻轻推开我:"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我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是啊,我们之间横亘着太多阻碍——门派之别,责任之重,还有他体内那随时可能爆发的凶兽。
那日后,月清尘开始刻意避开我。传信玉简不再回复,我去昆仑也寻不见他的踪影。直到三个月后,昆仑突然传来消息——穷奇封印松动,月清尘决定闭关冲击化神期,以彻底炼化凶兽。
我心中不安,连夜赶往昆仑。守山弟子告诉我,月清尘已入"九幽寒洞",那是昆仑最危险的闭关之地,十人进去九人疯,剩下一个也是半死不活。
"他为何如此急切?"我追问。
弟子犹豫片刻,低声道:"掌门推算出穷奇即将苏醒,若不能在下次月圆前将其炼化,宿主必遭反噬而亡。月师兄是为天下苍生..."
我如遭雷击,转身奔向寒洞方向。洞前布有禁制,我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在洞口呼喊月清尘的名字,直到嗓音嘶哑。
"没用的。"昆仑掌门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寒洞隔绝一切外界干扰。清尘此去,要么成功化神,要么..."
"要么怎样?"我颤声问。
"要么被穷奇吞噬,神魂俱灭。"掌门叹息,"他临行前让我转告你——'此生无缘,来世再续'。"
我跪倒在寒洞前,泪如雨下。不,不会的,月清尘那样惊才绝艳的人,怎会就此陨落?我擦干眼泪,突然想起蓬莱古籍中记载的一种秘术——"移花接木",可将一人体内的邪祟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代价是施术者的生命。
我悄悄返回蓬莱,在藏经阁深处找到了那卷禁术。上面明确警告:转移上古凶兽精魄几乎不可能成功,施术者必死无疑。
几乎,不是绝对。我紧紧攥着竹简,心中有了决断。
月圆之夜,我再次来到昆仑。寒洞方向黑云压顶,雷声轰鸣,显然月清尘与穷奇的斗争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按照古籍指示,在寒洞上方的悬崖布置法阵,以自身精血为引,启动转移之术。
法阵亮起的瞬间,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全身。我咬破嘴唇强忍不叫出声,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阵眼处。黑气从寒洞中升腾而起,如活物般向我扑来,钻入我的七窍。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仿佛每一寸血肉都被撕裂重组。我蜷缩在阵中央,看着黑色纹路在自己皮肤上蔓延,与月清尘当年如出一辙。意识逐渐模糊之际,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无暇!"
月清尘破关而出,白衣染血,形容憔悴。他看到法阵中的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停下!快停下!"他想冲进法阵,却被反震出去。
我对他虚弱地笑笑:"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不!"他跪在阵外,声音破碎,"我宁愿死也不要你替!为什么这么傻..."
"因为我爱你啊。"我轻声说,这句话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口了,"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了。"
法阵光芒大盛,最后一丝黑气也从寒洞中抽离,没入我的体内。我感到穷奇的精魄在识海中咆哮,疯狂地冲击着我的神魂。我强撑着结印,准备用最后的力量将自己封印。
月清尘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疯狂地摇头:"不要...求你不要...我可以想办法,我们一起..."
"清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柔声打断他,"你说我的剑法少了决绝...现在,我终于学会了。"
我闭上眼,启动封印。剧痛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消散,化作点点星光。月清尘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片宁静。
据说,后来月清尘成功晋升化神期,成为昆仑史上最年轻的掌门。他整合两派功法,创立了新的修仙体系,造福无数修士。
但每年我祭日那天,他都会独自来到我们初遇的蓬莱迎仙台,望着星空一站就是一整夜。
有人说他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有人说他是在忏悔。
只有我知道,他是在赴一场星河尽处的约会。
因为消散前的那一刻,我看到他拼命地向我伸出手,眼中是不顾一切的爱意与绝望。
而我,只能化作一缕风,轻轻拂过他的指尖,在他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
"今生不够,来世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