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两个难忘的人

这是我打工做sales时遇到的两个客户。我想写下这两个人,以免后来会忘记。 

 一

第一个是一个大我三岁的女人。她是一个单亲妈妈,有一个快到上学年龄的小女儿。除了那个小姑娘,她还养了一条很大的狗和一只很小的猫。小姑娘比大狗矮些,猫又比小姑娘矮些。在我去她家时,她家的小丫头正吵着要吃东西。她拿出一袋切片香肠,倒了些在小丫头的碗里,又分了些给大狗。我站在一旁不由得咧开嘴笑了。

跟她聊了一会儿,我知道了些她的事情。她一个人带着小女儿跟狗来匹兹堡,并没有什么朋友亲人在这边。她不比我大多少,但没上过网也不是很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她说她很想连互联网,因为小女儿快上学了,她听说上学后会需要这些;但她又对这些新鲜的东西感到害怕,对一切变化感到害怕。我问了问她家电视的账单,发现高得惊人。我跟她讲,其实相同的钱足够付掉电话、网和电视所有加起来的账单。但她对这些却完全没概念,只说她的账单就是会一直涨,来了只能按账单上写的付掉。

她讲话并没有什么逻辑,只是一直叨念,I'm just too scared of change。我默默想,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能让一个连cable service都害怕改变的人,去独立抚养一个孩子,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像是斩断过去一般。我简直分不清,她到底是更加软弱还是更加坚强。有时,生活馈赠给人们的,大约是一种麻木的勇敢。这勇敢源于麻木——他们从没意识到过生命中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想过生命中本该发生什么;而正是这勇敢让他们可以平静地承受任何可以承受,抑或根本无法承受的东西,从而继续麻木着。我想起加缪关于西西弗的评论。“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而当生活逼迫你进化出麻木的铠甲时,生活就再无悲剧可言。

后来耐心跟她讲了很久,她终于决定换掉现在的cable。但在我下单的时候,却发现她没有通过credit check。她很委屈,不停地说她从没欠过什么账单,甚至要拿出账单来给我看。她说她没用过任何信用卡相关的东西。我想,大约credit check fails就是因为她没有任何信用记录。看到她有些失望,我突然很愧疚。与其这样,倒不如不要让她知道她可以得到便宜好多的deal。这样她起码可以开心地付自己现有的账单,不会有任何感觉。在我离开她的房子时,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点了一支烟。但片刻的喘息后生活仍将继续吧。她仍然会养着孩子,喂着猫狗,像是很快乐的样子。

第二个是一个叫Bruce的黑人老头。

其实在做sales之前,我从没去过真正意义上的黑人区。那里的房子总是破败又阴暗,门前yard里杂草丛生,勉强可以辨认出通向房子正门的小路。有时一开门会散发出各种诡异的气味——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气味,或许是潮湿的霉味儿,或许是什么东西坏掉的味道,或许是烟草或者大麻味儿,又或许是所有这些混合起来的气味。Bruce就住在这些房子里的其中一幢,甚至是这些里比较破旧的一幢。

我踩进Porch的时候有点心虚,感觉木头地板随时会塌陷的样子。Bruce现在的房子里没有电话,没有cable,更不要说互联网了。在美国哪怕是在最不好的区域,这也很少见。我给他推荐了最基础的package,做了price quote,他说他觉得自己可以afford that,然后我就拿出电脑,准备做单子给他了。我一边填信息,一边跟他聊天。他看起来特别开心的样子,像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说,在他今年过生日前,他可以有cable了。他说这是他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他转身进屋,过了一会儿出来,只拿了一罐diet coke,递给我说this is for you。那可乐罐已经有点破了,不知道存了多久。现在我仍然记得他递给我可乐时的微笑,又是感激,又有点不好意思,又像是有些许骄傲。Bruce一个人住,没有家人;他家不远处有一座好漂亮的大教堂,但他也从来不去教堂。

但后来他也fail掉了credit check。其实在黑人区里客户过不了credit check是件特别平常的事情,甚至有些人直接一脸无所谓地跟我讲我信用记录特别差没可能过。但Bruce,我觉得他有点糊涂,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遍一遍央求我再试一次行不行。我知道系统是不会错的,不管试多少次都一样。我很想跟他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对美国的信用体系也并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欠账单不还会留坏记录,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试了三次后Bruce终于明白了就是不行,一脸沮丧失望,像是丢失了玩具的小男孩。

我坐在他家porch脏兮兮的椅子上喝着可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傍晚的微风迎面吹过,夹带着夏末阳光的热度,杂草新鲜的气息,还有木地板发霉的味道。教堂的钟声缓缓响起来,仿佛是要覆盖掉世界上一切琐碎的悲苦。

我很喜欢《呼兰河传》。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的:“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这是描述上世纪初北中国偏僻小城里最普通的一些人的一段话。这是我想陪那个年轻的妈妈抽会儿烟却又转身离开时,这是我拿着半罐可乐走出Bruce家的Porch时,想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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