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读河


初冬,灰霾天,微雨,降温。

天空灰蒙蒙的,就像一块无形的洇湿的棉絮覆在人的心头。这样的天气,最适宜围炉闲坐,或是窝在沙发里读书,抑或是品茶冥想。

夜来的可真快,就像那擅长挪移步法的诡异的武林高手,不曾察觉,倏忽之间就绕到你的身边。

喧闹的小山城静下来了,卖水果的小贩、聚在桥上唱划船调的老人都已回家了。路边行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感情是急着回家填肚子歇息。疾驰的摩托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烟尘。流浪狗在桥上无聊的追逐,偶尔发出刺耳尖叫,它们无家可归,或许也不习惯这忽然暗下来静下来的小城。


(一)


窗外,小河水哗哗流淌,喧闹的白天往往听不到水声,很多时候我似乎忽略了它的存在。河水来自上游的县河水库,这是山城居民赖以生存的水源地。

在和风细雨的融融春日,河水极小,显得格外清澈。河道两岸的柳最惹人爱,春来水暖,她们由淡淡鹅黄,忽然一夜之间幻化为万条绿丝绦,在瓦蓝瓦蓝的天幕上荡起一圈圈绿的涟漪。这感觉,像极了我那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可爱丫头,不知不觉间长已成与我齐肩高、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了,活蹦乱跳笑着向我跑来呢。

雨水丰盈的炎炎夏日,河水涨了,绿柳掩映、碧波荡漾,给人们带来绿荫和清凉。有时遇到强烈的暴雨,引发山洪,浑黄的泥浆奔涌翻滚,以致于没过桥面,淹及岸边的车辆、房屋,让人心有余悸。

火车桥下的河段,水量尚可,也还算干净吧。往往在大清早,便有一些勤劳的家庭主妇,三三两两,挎着一篮衣服,或是蔬菜,去上游河边洗洗涮涮,换取一家人的清洁。或许在她们看来,即便互相不认识不搭理,洗洗涮涮的间隙,看看河滩上大块小块默默无语的石头,缓缓流动的河水,从头顶响着汽笛匆忙驰过的火车,在河边嬉闹玩水的孩童……总是比窝在家里的水池上忙活的自在敞亮吧。

如今,清冷消瘦河水浅到能看见河底的深色石头、褐色苔藓。河床略高的地方,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趁机恣意随性生长,一小片一小片油油的青色,有些扎眼。

两岸的垂柳在寒凉的秋风中老去,柳叶缱倦飘落,大概是对韶光流转、季节更替的总结与怀恋吧,在河堤上诗意的留下一幅浅黄、深褐相间的写意画。远处的柳树,在灰色背景下,一簇簇蓬松柔软的浅黄,如同一束束庞大的蒲公英在微风中颤动。

秋去冬来,此消彼长,河坦然,亦淡然。


(二)



老家门前也有条小河,曾是小伙伴们夏日的乐土。

在烈日炙烤、蝉鸣震耳的午后,劳作忙碌半天的大人们去午睡了,常常和哥哥偷偷摸出门,一溜烟来到河边,几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少年,拿着自制的“刷鱼鞭”,全然不顾额头骄阳炙烤涌出的汗珠,蹚进哗哗欢腾的凉凉河水,嬉笑着搜寻猎物,一旦发现水中游动的“机灵鬼”,迅速挥舞鱼鞭的划破炙热空气,带起一串惊艳的水花,有时就能够击中惊惶失措的无辜的鱼儿。或是搬开水中的大青石,找寻螃蟹,只需用拇指食指快速捏住它背部的两边,任凭它大钳挥舞、眼角吐泡,也只能被你捕获。这时候,可以放声说笑,可以撩水嬉闹,可以各显身手,好不自在。

在大人们结束午休上地时收兵回营,可能收获几条三四寸长的鱼,或是巴掌大小的河蟹。把这些“战利品”清洗过后,在母亲做晚饭的时候,央求着把螃蟹放在锅里炒,看它由褐色瞬间演化成诱人的赭红色,散出垂涎的香鲜味;或是把小鱼放在麻叶上,加入油盐包好,塞在灶膛角落烧烤,就是一道自己炮制的美味“下饭菜”。

父亲说,在他小的时候,门前的那条河水深及膝盖,河里鱼虾繁多,随手用篮子都能捞起不小的鱼来,甚至不怎么费事还能捕到鳖,打打牙祭,或是拿去卖钱贴补家用,这样的丰收场景,曾让幼年的我在脑海里幻想过多次。

如今再回老家,那条河已被修整、挤兑成了一条小溪,大大小小裸露的石头占据了大部分河床,河底生了许多青黑色的水苔,偶尔看到一些小鱼小虾游走,村子里的大婶有时也在河里洗菜洗衣,玩水的孩子也极少了,不少家庭在县城买房定居了。

每次带女儿到老家,她总要缠着去河边玩,看小鱼,捞青苔,玩沙子,找石头,对河边的点点滴滴,都有浓厚的兴趣,玩的乐此不疲,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现在想想,童年热衷于下河捉鱼,并非为了解馋,更多地是倾心那份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自由时光。

这条小河,养育了小山村一代代人,成为家乡人们永不磨灭的童年记忆。时光流转,社会变迁,或许再过些年,这河会只剩下一堆坚硬的石头,淡出人们的视野,最终彻底消失。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算是时代进步的车轮,还是生态恶化的信号。

沧海桑田,盛衰变幻,河无言,亦无虑。


(三)



工作的第一站,在丹江边的一所乡村中学。

学校距离县城40余公里路程。在一个夏末的清早,父亲骑摩托送我去学校报到,披着夏末凉爽的晨风,沿着绿莹莹的丹江河一侧,爬过一段又一段蜿蜒的陌生的公路,穿过几个安静的村庄,向着那个陌生的地方疾驰。我不清楚路程还有多远,也不知晓绕过一个弯、翻过一座山,前面的路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即将从单纯的学生转换为传道受业的先生,从衣食不忧直面芜杂社会,有种出师下山闯江湖的期待,更有对许许多多未知情况的担忧,学校的同事是否好相处?该以什么样的面孔、怎么给学生上课……

多年以后,那个清早远行途中的所见所思,那种兴奋与忧虑交杂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昨。

不曾想,这条路线,先是独自一人驾驶摩托车,后来载着爱人每周往返于家校两地,风里雨里奔波了十年。最初的砂石路更新为水泥路,又被许多负重的大卡车压坏路面,好些路段坑坑洼洼,灰尘漫天,行人无不皱眉堵心,怨声不断。

曾经走在春风暖阳里,看吸纳了融化冰雪的丹江水白而充盈、缓缓地流动,岸边的山林初显淡淡的豆绿,田野泛着湿润的黝黑,鹅黄的迎春、净白的梨花、暖粉的桃花竞相开放,吸入肺腑的空气混着阳光的暖和嫩叶的味儿,大自然悄然演绎着新旧更替、生生不息。

曾经走在酷暑烈日里,看丰盈的河水在炎炎烈日下蓝的扎眼,聒噪的知了伏在葱郁的树干上肆意高歌,有时突降暴雨骤降,引发山体滑坡,变成了一条暴躁失控的小黄河。有段路边生满大槐树,最美在那槐花盛开时,老远就闻到脱尘出俗的阵阵清香,翻过一座山坡,串串淡纯洁净、晶莹剔透的花儿缀在枝头,嘤嘤嗡嗡的蜜蜂载歌载舞,置身大自然的花海,总能忘记长途跋涉的疲累。

曾经走在清爽金秋里,看天高云淡丹江瘦、果实累累农人忙,河水日渐清瘦亮白,水声变得稀疏。山坡、田野尽是成熟的金色,天空时常是一片蔚蓝纯净的湖。辛勤的农民收回饱满的花生、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晾在屋场上,挂在房檐下。黄澄澄的柿子挂在枝头,待到柿叶逐渐变成彩色,在秋风中片片落尽,黝黑的枝干上留下一颗颗红彤彤的柿子。散落在山间枫树,将岁月的积淀化作一树火红,纵情吐露生命的热忱。

曾经走在萧瑟寒冬里,看丹江河瘦下来了,也静下来了,大小、颜色各异的石头突兀地杂陈于河岸,偶尔还能看到几只白、灰色的鹭,舒展翅膀,在河道上优雅的滑翔,似乎是觅食,或是巡视领地吧。道路两旁的高大灌木叶落归根,愈发矍铄的挺立着。如果天公作美,来一场大雪,河、山、草、路都驯服的给银色毯子裹起来,清清白白、悄然无声地等待暖阳,等待春光,等待新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寒来暑往,为了生计,在这条倚傍着丹江的路途上来回奔波,江水总是安静着、欢快着向前流淌,不动声色地指引着前方的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无论多少曲折回环,或是高山阻挡,她总是不卑不亢不怒不争,初心不改,奔流向前,执着、坚韧、迂回的找到出路,延续生命,无私的滋润万物,留下深深浅浅的记忆。

流金岁月,万水千山,河是智者,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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