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没了，就在不远的几天前。当天，也就是农历腊月初七，临近中午时，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父亲正在医院急救，情况不乐观，让我赶紧回家。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怎么当回事儿，我觉得父亲的身体是越来越好了，再加上父亲是个特别和善的人，我认定他会长命百岁的。
不曾想到的是，约摸两个小时后，我在火车站等待检票，我姐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讲，父亲已经不行了……听到这话，一个老男人就在人群中心潮翻涌、热泪滚滚了！
这里插句题外话，听我一句劝，下次谁谁谁若在公众场合遇到像我这样的老男人不管不顾地飙眼泪，千万不要取笑，也不必惊怪，人家一定是遇到天大的麻烦事了！
1.
想当初，我若失去自己喜欢的人或物，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我都会挖空心思地编排对方的种种不是；想的是，既然有这种种不是，那失去就失去了吧。这次在回家的火车上我故伎重施，试着编排父亲的种种不是。
素材在哪呢？思来想去，我能想到的就是，在我儿时父亲毫不留情地打我，每当我犯错时；算来有好几件。
一个夜里，不记得那会儿我几岁、上没上学，我在村庄里干了一件很肮脏的事儿，准确说，是和村庄里的十多个大小伙伴一起干了一件很肮脏的事儿。至于是什么事情呢，考虑到实在是过于肮脏了，我就不细讲了。
我要细讲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别人找上门来告状，父亲都快气疯了——他不敢相信，他的儿子竟然能干出那么肮脏的事儿。怎么办？照我父亲的暴脾气，我自然是躲不开一顿打。
其实，我皮糙肉厚，挨一顿打又算得了什么呢？让我愤愤不平的是，大小伙伴们调皮捣蛋时，我虽然在场，但我压根没动手参与，此其一；其二，在场的大小伙伴那么多，他们回家都好好的，凭什么独独我挨打呢？
我估摸，他狠心打我，多半是恨铁不成钢吧！
我料定，他一定认为，打痛了我才能长记性！
很可惜，没有过多久，我再一次让他很崩溃；那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那次是一同班同学与我闹了矛盾，都好几天没说上一句话了，他觉得一直僵着不太好，要跟我道歉。为了表示诚意，那位同学写了张字条夹在我的课本里，约我中午在学校后山打牌——打牌泯恩仇。
牌打了，矛盾也顺理成章地化解了，可同学写给我的那张字条夹在课本里，我却忘记扔了。后来，父亲陪我写作业时，偶然发现了那张受诅咒的字条，险些把我的课本连同书包一起给烧了，给扔了。
就这样，在教育问题上，我父亲从来不手软！
我知道，虽然有些独特，却是他爱我的方式！
挺遗憾，那个年纪的我，根本谈不上理解他；即便多读几本书念到了五年级。
那是在国庆节假期，我和几个小伙伴玩火柴皮，因为玩闹得有些过，我竟然让菜刀把手砍了；右手大拇指差点就此报废。
在小镇上缝了针、包扎完伤口回到家，我就见父亲早已气得浑身发抖了。他拿着一根扁担在我面前挥舞着，虽然没打在我身上，我却吓得不轻，逃了出去，天黑了也不敢回，甚至想到用死来报复——我清楚，我若死了，他一定会悲痛欲绝的。
…………
早些年，我以为让我肉痛的挨打经历就属这几件最具代表性，可后来听我姐跟我讲，我还有被父亲吊起来痛打的悲壮历史。只是呢，我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要么是我姐哄我，要么是那记忆太苦痛，被压抑到潜意识的深处了。
…………
有意思的是，自我上了初中以后，父亲待我的方式就变了；可能是他的教育方式很成功，在他眼里，我已经长成大人了。
问题是，有他在，我哪舍得长大呢？可如今舍不得也不成了，他已撒手走了，在他和他父亲同样的年纪；享年六十六岁。
2.
我父亲常和我讲他父亲的事，不过没什么好话。因为我爷爷，包括我奶奶，对我父亲，乃至我们一家都不好；这是实情。
我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他父亲不给他读书——父亲在学堂里都没待几天，就被扣在家里干农活了。
七八岁的年纪，父亲就在挑水、放牛、喂猪了；再长大一点，他学会了挖地、种田、砍柴；成年之后，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还挑过湖，挖过煤、烧过窑……
多半正是因为打小过于辛劳了，他在三十出头的年纪，身体上的各种毛病都冒出来了，比如心脏病、冠心病、胸膜炎……
父亲常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他就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或者说是恨事，就是没什么文化。
或许正因此吧，在我爸生病的那几年，也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家没了收入；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父母靠东挪西借、节衣缩食，保障我们姐弟仨的生活与学习。
…………
我要说句心里话：同样作为父亲，他比他父亲要称职得多；同样作为儿子，我比我父亲要幸运得多。
3.
写追悼词的那个夜里，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等我有了孩子，我该怎么跟他谈论我的父亲呢？在我眼里，我的父亲出生贫寒，成长在极其艰苦的岁月里，一生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三个儿女。
若问我的父亲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我倒觉得他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本事，除了给儿女提供了一个温暖和谐的生长环境，除了敦亲睦邻赢得周边人的敬重，除了无愧于心地立于天地之间……
说到这儿，我得跪谢亲戚朋友和吴村的父老乡亲，若不是他们热情帮助，我，乃至我们姐弟仨，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这寒冬腊月间冰天雪地里，照着我们的乡风将父亲体体面面地安葬呢？
哼！想当初，我还一个劲地嫌他们是多么多么的啰嗦；现如今，我终于知道有他们是多么多么的幸运。
还有就是，在这中间，我也陆陆续续地收到好多同学、朋友、伙伴的善意，真的好暖心啊！感谢他们！
4.
来悼念我父亲的同学、亲戚和乡亲多多少少都有问到我父亲亡故的经过，因为他们都感到太意外了。其实，感到意外的岂止是他们，我还不是一样么？
父亲亡故的前因后果，我也是当天回到家才搞清楚——父亲是脑血管突然破裂，虽然及时送进了医院，但也回天乏术了。前后也就五六个小时的时间。
我父亲这辈子吃过不少苦头，不过离开人世倒是没遭什么罪，也没给妻子儿女添任何麻烦。我知道的，我父亲从来就不喜欢麻烦别人；这一点我随他。
再说了，脑血管破裂的病人，即便抢救过来了，后遗症也是一大堆的，比如偏瘫、语言障碍、生活不能自理……照我父亲的暴脾气，哪受得了这个？或许吧，或许这样痛痛快快地离开，是我父亲这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过，安慰自己的话虽然可以这么讲，但我还是多么多么地想看着那个有六块腹肌、肱二头肌比我的还漂亮的老人在我跟前呼吸呀，哪怕他口歪眼斜。
…………
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又能怎样呢？嗯，我越来越喜欢跟老一辈的人打听那鬼神和轮回之事。
我不是还没生儿育女嘛，我好生希望我父亲不嫌弃，肯投胎到我家，然后我们父子俩来调换一下——就像他照顾我的今生一样，由我来照顾他的来世。
…………
5.
斯人已逝，我就吐露这么些吧。
吐露这些文字是对我丧亲之痛的一次心理疗愈，也是为怀念我的老父亲——我好想念他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