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文 / 夏菲尔德

01

腊八节,天寒地冻。我裹着橘色长款羽绒服,疾步穿过步行街。

今天是第五次相亲了,必须要有所进展,不然再过三周回家过年,父母又要面对亲戚和邻里的嘲笑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这相亲的地点是我特意选的,远离住处和单位。上次,也就是第四次相亲,男方出于好心,把见面地点定在了我单位附近的商场里。结果就那么凑巧,平时八辈子不加一次班的张姐,偏偏那个周末加班,还偏偏带了人到同一家餐厅吃饭,预订的座位就在我们斜对面。整顿饭我和张姐大眼瞪小眼,她一张心照不宣的笑脸,我是满坑满谷的尴尬,连男方长什么样子都没敢看清楚。

这间咖啡厅宽敞暖和,我脱下外套,随手挂在衣帽架上,然后环视大厅,寻找相亲对象。五分钟前,对方发来信息,说已经到了,还拍了张图片,告诉我桌子的位置。

蓦地,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不是……Peter Huang?!我慌张起来,流年不利啊!怎么又碰到认识的人!我转身欲走,却见Peter向我招手,喊道:“Lisa!Lisa Wang!”我觉得头皮都发麻了,但又没办法,只好尴尬地移步过去,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Hi, Peter,是你啊,好久不见,你怎么来北京了?”

突然,我看到Peter手边放着一本《咖啡无罪的101个理由》,这不正是相亲对象发给我那张图片上的吗?!

我感觉非常尴尬,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你……你就是……你微信名字叫‘光辉’吗?”

Peter看起来也吓了一跳:“你……你是‘夏日不知长’?”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Peter脸上掠过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招呼我坐下,问我喝什么。

我轻声回答:“小杯热美式吧。”

Peter立即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向柜台走去。我长长舒了口气,深呼吸两次,告诉自己要淡定,同时暗下决心,下次跟相亲对象见面以前,一定要先看照片。

02

Peter中文名字叫黄炜,是我以前的同事,不过那时候他在上海分公司,我们彼此只见过员工识别证上的照片,并没有见过面。

当年我们合作一个重点产品,他是项目经理,我是物料主管。在产品量产前的关键阶段,我们每天都纠集十几个人开线上会议,他负责审核项目进展,要确保产品如期量产;我负责汇报供应节奏,以便昆山工厂安排产线。

我们虽是第一次合作,却非常有默契,彼此互补互助,项目前期进展得非常顺利。但是到了下一阶段,团队里出现了一位很不靠谱的硬件研发人员,他一次再次修改设计,使项目进度和物料交期都受到了严重影响。我和黄炜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严密监督,迫使那位仁兄加班加点,终于在最后期限前锁定了设计。经此一役,我和黄炜的革命友谊更加深厚了。

经过我们艰苦卓绝的奋斗,产品终于如期面市,我们还获得了年度优秀团队奖。不过,那之后不久,黄炜跳槽了,我们就没了联系。听说他还是做项目经理,职业发展很不错,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出现在了北京,还有,怎么会沦落到相亲这一步。

我正想着这些事,黄炜端着咖啡回来了。落座后,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北京,他说有半年了,内部借调过来的。

他问我单位现在情况如何,过去一些相熟的同事现状如何。

这是个轻松的话题,我聊着聊着,紧张感完全消失了,活泼调皮的本性慢慢显露出来。

我笑嘻嘻地问道:“你条件不错,怎么还要相亲?你们公司没有合适的女同事吗?”

黄炜苦笑道:“不是年轻小姑娘,就是已婚人士,实在没合适的。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家里催得紧,我不得已,答应我妈出来相亲。”

我扑哧一笑:“哈哈,我也是,想着尽快物色一个,过俩星期带回家给我妈看看呢。”

黄炜说道:“你想得太美了,哪有那么容易?我只是做做姿态,不然老妈唠叨不停。”

我笑起来,说:“是啊,我见过几个,也对相亲心灰意懒啦,要不是我那帮亲戚,我也不愿意走这条路啊。”

黄炜来了精神,咧嘴一笑,问道:“见过几个了?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我看他那副八卦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你一个男的,还挺八卦。”顿了顿,我说道:“第一个相亲对象,沉默寡言,全程都没怎么看我;第二个恰恰相反,简直是话痨,而且对我的衣着打扮指手画脚;第三个,嫌弃我是个山里姑娘,话里话外说我们门不当户不对;第四个嘛……我忘了。”

黄炜笑起来,说道:“现代人啊,连相亲都不认真。你亲戚又是怎么回事?”

我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晚饭时间到了。

我想要告辞,可黄炜坚持要一起吃饭,还突发奇想,要吃一次北京总部的食堂。我起初是拒绝的,但他说他没有饭卡,要我请客,我就不好意思,只好答应了。

于是我们从咖啡馆出来,打辆车,到了单位门口。我给黄炜按照供应商身份登了记,领了访客证件,然后带他进了食堂。

因为是周末,食堂里人不多,我们选了一处靠窗的座位,挑了几样小菜。黄炜一边吃,一边评价“跟上海食堂一样难吃”,逗得我哈哈大笑。

夜幕降临,我们在单位门口告别。真是想不到,我原本下决心要有所突破的第五次相亲,竟是一个和朋友重逢的结局。不过,这样的重逢实在好于和一个陌生人尬聊,我觉得,这个腊八格外温暖。

03

三个星期以后,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先乘坐六小时高铁到长春,再转乘小巴,颠簸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村口。

拖着行李箱往村里走的时候,我收到一条信息,于是停下脚步,摘下手套,划开手机。原来是黄炜,问我到家了没有。

这些天以来,我们时常联系,虽然并没有深聊,但毕竟彼此关心,有些牵挂。

正回复信息,听见有人喊我:“小雨?是小雨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家斜对门赵大娘,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方向,是要去儿子家。我赶忙打招呼,赵大娘连客套话都不说一句,单刀直入地问:“你自个回来过年吗?你对象呢?”

刚毕业那年我交了个男朋友,没有刻意隐瞒我妈,我妈知道以后就得意地告诉左邻右舍了。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在村里的老人看来,以后只能招女婿上门,不然就绝户了,会被十里八村瞧不起。

其实我和那个男孩相处不到一年就分开了,因为有一次他想带我见家长,但很委婉地告诉我,不要跟他父母说我老家是山区农村的。我弄清楚了他的意思,冷笑而去,再也没联系过他。

这些事,我自然是不能原原本本跟妈妈讲的,我只是说,我和那个男孩性格不合。妈妈在电话那端突然沉默了一会儿,我仿佛看到她眼中的光突然黯淡。我劝妈妈解放思想,不要在意这些毫无意义的风俗和看法,即使我找了男朋友,也不可能叫人家来做上门女婿的。妈妈只是叹气。

我何尝不知,妈妈一辈子生活在山村里,周围的人都是重男轻女的旧式思想。像我家这样只生一胎女孩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十里八村的人都认为我家就应该招个上门女婿。

这时候赵大娘问我对象何在,我有些措手不及。在脑子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之前,我诚实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对着赵大娘晃了晃手机:“我对象工作忙,过年加班呢!”赵大娘咧嘴一笑,我觉得她不相信我的话,但我也并不在乎,只是,我真为自己的迷惑行为感到羞愧。

我到了家,妈妈喜气洋洋地张罗了一炕桌的菜,爸爸把我带回来的酒温了温,我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围坐炕上,开始吃晚饭。

爸爸喝了几杯酒,脸色慢慢地沉下来。我知道,又要开始老生常谈了。

果然,爸爸叹了口气,说道:“小雨,你有对象了吗?”

我连忙点头:“有了,有了!一个单位的,今年工作忙,除夕都要加班。”

妈妈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问道:“什么时候处的?人怎么样?”

我就把黄炜当模板,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至于相亲遇老友什么的,当然不能讲。

妈妈听得十分满意,接过爸爸的酒杯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逗得我和爸爸都大笑起来。

我正暗自得意,门帘掀开,赵大娘进屋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赵大娘的八卦能力,在十里八村都是出类拔萃的。她既擅长八卦,也擅长鉴别,我这西洋镜怕是要被拆穿了。

果不其然,赵大娘再次单刀直入,对妈妈讲:“听说你家姑娘有对象了啊?我本来要介绍张家庄的一个小伙子,家里哥仨,他排行老大,可以做上门女婿的。”

我妈笑容满面一挥胳膊:“不用!她大娘啊,小雨在北京有对象了,一米八的大个子,一个月挣好几万呢!”

什么什么?我冲我妈使眼色,我哪说过一个月好几万?

赵大娘笑眯眯地对我说:“姑娘,跟你对象打个视频,叫大娘看看小伙子呗!”

我连忙摇手:“大娘,这功夫肯定都吃饭呢,不方便视频。”

赵大娘说:“打个视频要什么紧的?用不了几分钟!”

我妈也怕面子上挂不住,一迭声地催促我,甚至连我爸也补刀:“打一下不要紧的。”

我暗暗叫苦,早知道这样,何必吹牛,弄得自己现在骑虎难下。可三双眼睛齐刷刷看着我,我也别无选择,只能摸出手机,刷脸开屏,打开聊天app,找到“光辉”,犹犹豫豫点击“视频通话”……

“不要接不要接……”我还没默念完三遍,视频接通了!

我大惊失色,又瞬间强自镇定下来,挤出一抹笑:“黄炜,过年好啊!”

黄炜居然笑容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小雨!我正要跟你视频呢!真是心有灵犀!”

怎么回事?谁跟你心有灵犀?我满脑子问号却不敢质疑,我爸妈和赵大娘可正凑在屏幕侧面明目张胆地观察着我“对象”呢。

还好,黄炜和我只问候了过年好,就匆匆挂断了,说他一家正在吃饭,晚些再给我发信息。

我吁了口气,换上一副温柔、害羞的假面,看向我爸妈和赵大娘,他们三个很满意地点着头。

过了一会儿,赵大娘走了,妈妈收拾碗筷,爸爸坐在炕沿上抽烟,我说我出门走走,看看街上的路灯去。

出了门,我掏出手机,给黄炜发信息:“刚才怎么回事?怎么要跟我视频?”

等了好一会儿,看了无数遍手机,黄炜的回复才姗姗来迟:“没什么,等你回北京再说吧。我们一家要去KTV了。”

我觉得糊涂,像做了场梦一样。

04

我在家待了几天,就返回北京继续上班了。我想约黄炜见面,结果他说他还在上海,“归期待定”。我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他却说没事。这么神秘?难道他在上海又相亲了?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随即笑话自己多管闲事。

我们部门秘书刘姐又给我介绍了一个,我真不想去,可刘姐一再说这是她亲戚家的孩子,无论如何我得给面子,去一趟。我学精了,仔仔细细盘问了男方的姓名、工作单位和基本背景,感觉应该不会踩雷,就答应了下来。

周六下午,我换上一条针织连衣裙,脚蹬短靴,裹上我最爱的橘色长款羽绒服,疾步穿过步行街。

推开咖啡馆的门,挂好外套,我环视大厅,找一个穿蓝衬衫的男人。

蓦地,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不是……黄炜?!我慌张起来,暗骂自己蠢,为什么选了同一家咖啡馆。

黄炜也看见了我,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小雨!”他向我招手。

我尴尬地移步过去,讪笑道:“真巧啊,你怎么在这?”

黄炜看我这难堪的表情,好像瞬间就猜到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又来相亲?!”

我左右看了看,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怕什么来什么。手机响,我低头一看,是蓝衬衫的信息。

我不敢看,黄炜也没给我机会。他粗鲁地一把夺过手机,嚷道:“坐下!”

我像做错了事一样,乖乖坐下了。

他很生气,不管不顾地说:“自从上次见面,我天天嘘寒问暖,你回家那天夜里,不是也跟我聊得挺好吗?怎么又跟别人相亲?”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小点声音!出去说行吗?”

“还说什么!那晚我已经在家人面前夸口了!”

我愣了十几秒,再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想笑,然后真的大声笑出来了。

他愤愤地看了我一眼,嘟哝了一句:“没良心的!”

我止住笑声,但笑容未退,问他道:“夸什么口了?”

他没回答。

我收起笑脸,严肃地问他:“你家人知道我是山里姑娘吗?我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未必与你门当户对。”

黄炜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说:“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非常真诚、非常温柔地对我说:“我看咱俩就很合适,都不要再相亲了。”

我觉得,我潜意识里应该早就这么想了,不然为什么会在父母面前把他当做男朋友的模板,又莫名其妙选了同一家咖啡馆相亲呢?

我垂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桌上的手机又响了。我瞟了一眼,还是蓝衬衫的信息。黄炜把手机推过来,说:“快回信息吧。我去给你买杯咖啡。还要美式吗?”

我温柔一笑:“不了,今天我要喝燕麦拿铁!”

后记

前天情人节,我花了几小时,絮絮叨叨地记述了我和黄炜相亲的过程。文章发布以后,很多朋友问我们俩后来怎么样了。在此,我要感谢各位朋友的关心,并向大家汇报:我和黄炜于相亲半年后喜结连理,婚后感情甜蜜,双方父母来往频繁,和谐友好,一大家人相亲相爱,幸福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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