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西游记系列第一部《来去之间》第三十八章 稽核
缪姝鸿惊魂不定,走近玉镜台,两眼盯着,满脸都是疑惑。她问盘腿坐在床上的老道士:
“老人家,你这镜台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照到镜子,怎么会出现两个人的模样?”
老道士身如磐石,眼也不睁,嘴角微微一动,安然自得地说道:
“你认得这件宝物乎?这是上古温太真的玉镜台,经历无数年月,辗转落到我白云观中,平常被我锁在房内,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它的真面目。这座玉镜台,只照有缘人,此番你有幸见到它,当算你和它有缘。刚刚你说的话,或是你心中妄念,恍惚成型,不足为虑。须知它在我房里几十年,我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奇怪的事情!俗语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有所梦念有所成,你照到镜子时,心里若还想着什么事儿,空幻的镜子里也会留下一个遐想,这不过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竟然是这样!缪姝鸿满怀温情烟消云散,怅然若失,两行清泪徐徐流下,一片痴情尽写于脸上。她跪倒在老道士床前,哽咽着说道:
“老人家,缪姝鸿还在娘胎的时候,娘亲做梦见到去世的曾祖母,说我娘亲是嗅到了老桃树花朵的芳香,催而有孕。那时我父母就是在桃花院里成的亲,因为那棵桃树历来只开花不结果,母亲担心我的命运多桀,才要我远离桃花院,回到京城居住……”
停顿片刻拭抹泪眼,继续说道:
“姝鸿今年十八岁了,转眼就得嫁为人妇。然而两日前遇险得救,对救命恩人一时情有独钟,但想到娘亲怀着我时的那个梦境,心里不免难以安定,委实不知该不该累人累己,这才来到白云观摇签问卜,求神仙告解。姝鸿此行,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求道长看在小女子命苦的份上,为小女子指点迷津。”
老道士面容舒展,念了一声“无量寿佛”,面对缪姝鸿,平静说道:
“姑娘,你倒是颇多顾虑啊!你娘亲做的那个梦,不过是怀你之时正好嗅到了浓重的花香,让她一时难忘罢了,和你刚刚所见一样,同样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与你本无关系。檐前鹊噪正翩翩,忧虑全消喜自然,一人进了一人退,下稍还有好姻缘——嗯!姑娘,你抽到的这是一只好签,说的是好事将近。你的情缘,总是好的!”
老道士寥寥数言,缪姝鸿不甚明了,茫然低下头,说道:
“老人家,请恕姝鸿无礼,姝鸿还要冒昧地问上两句。您说的好事将近,是不是告诉小女子来日即可结识救命恩人?我本是弱质女流,对武功高强的英雄好汉一直心生仰慕,他既救我性命,小女子无以为报,甘愿一生一世追随,无论生老贫富,都会尽心尽力在他的左右服侍,如若我和他是这样的情缘,可算得上是称心如意?”
缪姝鸿一介大家闺秀,脸上尚有泪痕,在老道面前说起痴心话儿,直接坦荡,毫不磕绊。
“姑娘,情缘慵烦,即使是两情相悦的人,分分合合也是常有的事,一段姻缘是不是称心如意,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签词上已然说明,你应当顺其自然。现在你只需静待佳音,一切都会有好的结果。”
“小女子阅历浅薄,自当悉心听从道长指教。不过,小女子从小到大,就算寒邪入侵头晕脑热,也从来没有生出过什么幻象,适才这玉镜台流光溢彩,接二连三出现神奇景象,小女子都把它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我疑心这里面藏有玄机,不像道长所说的这样简单,若是道长能够加以明示,小女子应该还能心境坦然。像刚才那样的,可真的是吓着小女子了。”
真是冤孽!
老道士睁开眼,看看缪姝鸿,瞧瞧玉镜台,脸上微笑着,说道:
“这座玉镜台是宝物,但并不是一般的宝物。有缘的人照了它,是可以从镜子里看出未来的,没有缘的人照了它,它就和家里的摆设没什么两样,所以我和你说它只照有缘人。不过,你要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将来和镜里一模一样,就不能把今天这个事说了出去,你若说了出去,这玉镜台揭示的也就不灵了,便是外面那位姑娘问你,你也不能答她,要不然,这所谓的将来就会化成泡影。”
他的目光如炬,盯看缪姝鸿半晌,闭上眼睛说道:
“你若是记住了,就请回去;若是记不住,你几时泄露了天机,往后也不要责怪世事变化无常。”
缪姝鸿将信将疑,跪着的当儿行个万福,犹犹豫豫辞别老道,在回家的路上自顾寻思揣摩,话也不说一句。雪瓶看在眼里不敢多问。
冻不死的蜜蜂牢牢趴在房中大梁,侧耳倾听屋内问答,没少贼眼乱转,瞧见缪姝鸿一干人离开老道士宅院,“嗡”地飞出窗外,落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变出的是古董店老板孙醒的模样——大圣还不想漏出底细。
他嘿嘿一笑,掀起竹帘说道:
“老神仙,你去了两日就回来,家里的炕还没坐热乎吧?!”
将身一闪,溜进房内。
老道士两眼眯成一条缝,看清楚了是他,鼻子哼哼有声,说道:
“怎么是你?擅闯民宅,看我送你去见官。”
说罢,从床上跳下,伸出左手,作势扑向大圣。
大圣身子比泥鳅还滑,躬身往前一窜,跳上床上的蒲团。飞快地丢出一幅画摊开了晾在床上,学老道的模样坐好,嘿嘿地干笑:
“白发老儿,你不过虚长了几百岁,就算能让古人画在图画里,又能有多大本事?不过,你修炼了这么多年,实属不易,我劝你莫要着急动怒,一旦走火入魔前功尽弃,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老道士看了一眼古画,眼光大亮,念声“无量寿福”,笑着说道:
“年轻人,你既知我虚长了几百岁,怎的没一点尊崇,进我房中也不知道敲门?”
大圣坐在蒲团上,翘着二郎腿,哈哈笑道:
“你要谁的尊崇?且睁开你的法眼,瞧瞧谁是谁的祖宗爷爷!”
老道士心里冷笑,挥动拂尘,说道:
“那天,我看你容颜未老,又有桃红附身,所以有意点醒,让你不要错过了眼前姻缘。却未想到你也是同道中人,而且还能这般青春常驻,老夫佩服。”
“你该佩服我的何止是青春常驻?不过,我现在倒是有事请教,你若是答得上来,就算你是有些道行的人,哪天我到天上去了,便为你说情,让你早日位列仙班,如若答不上来,嘿嘿!我劝你还是离了凡俗,找一处没有人烟的僻静处安心修炼,省得见了人你就管不住那把嘴,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信口胡诌耽误他人前程。”
老道士眼珠子再次放出光来,半信半疑地问道:
“如此说来,你还是神仙了?”
大圣冷笑,矫情道:
“不敢!不敢!我就一点桃红附身的机缘都被你这老儿看破了,哪里好意思班门弄斧,还说自己是神仙,惭愧!惭愧!”
老道正色道:
“那么请恕老朽唐突!敢问上仙在天上是什么尊讳?尊府何处?”
“天上的事情也敢打听……咦——难不成老道还通晓仙界?!”
大圣愕然,睥睨双目,暗中施展火眼金睛神技仔细端视老道,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老道仍然不过是寿命极长的俗子凡胎,忒奇怪了,乃不动声色说道:
“你既学道求仙,可曾听说过齐天大圣孙悟空?”
老道士冷笑着摇头。
大圣又问:
“那么,可知道斗战胜佛孙悟空?!”
“年轻人,你就是赖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这样响亮的名号也是随便叫得出来的?你不要在我面前瞎编天上的事,我看你还嫩得很哩。”
老道有些厌倦,“哼”了一声,转身走出门外。
大圣气恼起来,跳下床,一脚踏在门边上叫道:
“你这老儿,不过拜在道门之中,沾了点禅机仙术,虚长几百岁罢了。天上的事情,你又有几时见过了?想当年我孙悟空大闹天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时连你爷爷的爷爷都还没出生呢!”
老道士觉得好笑:
“你既说自己能上得天上,那现在就显露显露如何?且让我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最好不是母猪打架——只用嘴的。”
大圣心忖老道总归不是常人,乃把老道士叫进屋内,指着玉镜台,说道:
“老神仙,你且看清楚了。”
老道士定睛瞧着镜子,角度,同时看到镜里和镜外。只见镜子照出镜像里那人本来便是大圣镜像,大圣打了一个转身,眨眼间就变做了一个道士,也穿了一件乌溜溜的黑皂衣,头发花白,手持拂尘,和自己一模一样。
老道士急忙侧过脸回看大圣。大圣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一个自己正乐呵呵地窃笑。灵渊子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围着大圣转了三四圈,把大圣身上的道袍轻轻扯了扯,又用拂尘在上道袍上来回扫了一扫,忽然,呆怔住了。
大圣抚掌大笑,朝着床上那副《月夜饮马图》招招手,那画自己卷了起来,嗖地一声飞到手里不见了,大圣又将身一摇,变回孙醒的相貌,手上拿着画,笑道:
“您老活了这么些年,现在总算是见过活神仙了吧。要是你还不信,随你说出什么来,我再变给你看就是。今天让你大开眼界,算是奖赏你这么多年来专心修道的苦心。”
灵渊子止不住悲从中来,仰头闭目,老泪纵横。
大圣奇怪了,挠挠耳腮,疑惑地问道:
“老道长,你莫不是见了我这个神仙,有感于多年修炼的辛苦,激动得掉下泪来了?!”
灵渊子眨巴眨巴泪眼,摇摇头走到床边缓缓坐下,沉吟半晌,对大圣说道:
“年轻人,我这样称呼你,原本就不是出于无意,我本不要与你争先斗老,你要是真在天上呆过,最多也就是后来之秀,断断只能是我的晚辈。”
大圣一惊,看看灵渊子花白的头发,疑窦丛生,猜不透老道士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我也曾是天上神仙,与太白金星、岁寒三友、月下老人一起位列仙班,说起来,那些都是三千年前的旧事了。”
“那么你早晚会再见那些老友了?!他们也和我相熟。”大圣已然有些提防,但是不动声色。
“不。一切早已不由我自己做主。我已不能飞升天上。他们,或许也已经把我忘记。”
往事不堪回首,灵渊子幽幽嗟叹,摇了摇头。
大圣想到几个师弟被贬下凡间之初吃人做妖的光景,嘴角露出桀桀笑意。说道:
“莫非你也是和我那几个师弟一样,早年都曾经在凌霄宝殿风光过一阵,到后面又被贬下凡间。”
灵渊子给大圣倒了一壶热茶,自己也倒满一壶,坐回椅子上说道:
“你的师弟如何被贬下凡,我不得而知。不过,天条严谨,玉帝天威难犯,在天上不慎行差踏错,哪怕只是半步,便革除仙籍,由此处以转入轮回的责罚,却从来没有停过。”
大圣听了,活脱脱被勾起忧思,一时有些伤神。
“三千年了,你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天庭故旧。他乡遇故知,何其不亦乐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灵渊子忽而大笑。他孤寂已久,此时满心都是欢悦兴奋,丝毫没有留意大圣脸上表情的变化:
“你既能上天面见玉帝,不知你是从哪里起家?学的是哪家道法?尊师又是谁?这番下凡却是所为何来?”
大圣本有两个师父,略一迟疑,说道:
“老神仙,不瞒您说,我无父无母,是从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上的石头里蹦出来的。我自幼求道,武艺全是无师自通。后来,如来佛主座下弟子金蝉子引我上路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得以位列仙班。这番下凡无甚大事,只是告了个假期,闲来没事在凡间游走游走。”
“东胜神州?!你可知这一方天地之下,并没有叫做东胜神州的地方。这里是另一个时空。”
一语惊诧!除了自己和八戒,原来还另有一个明白人。
大圣与灵渊子四目相对,说道:
“另一个时空,不错!你说!我看你所知多少!”
“唉!我说了你一定会笑。因为过去所知的,见惯的,听惯的,在这里俱无踪影,再也见不到,听不到,我又不能上天入地问询,只能简而概述之——另一个时空。”
灵渊子说罢,乃自嘲道:
“我比不得你呀,可以往来于两个时空,可以随时回去天上。”
大圣狡黠一笑,道:
“话是如此说!可我这趟游历有个目的,修人心养人性,为了这个目的,我不会随意卖弄,不会有事没事离开杨美城回仙界上去。”
他时刻提防,逢人但讲三分话,即便现在面对的是不能飞升的天宫旧客,也不会明说自己担心暴露行迹。有可能被天上发现行踪的举动,他自然戒绝。
二人相互请茶,其间灵渊子说自己原来是凌霄宝殿里的镜仙,统管一应照耀映射之物,问大圣可曾听说过。
镜仙?!大圣第一次听说,觉得新鲜,摇了摇头。
灵渊子乃道:
“有一年,玉帝和王母娘娘在宫阙里争吵,王母娘娘说了意气话,玉帝无言以对,面子上很不好看,那时我随身携带了一面宝镜,这事碰巧就被宝镜照到了。我这宝镜有一个谁也比不得的妙用,但凡人事,只要一经它照入便记录在案,过后随时可以阅查,也正是这个妙处,宝镜给我带来了无妄之灾。糗事无端被记录在案,玉帝迁怒于我,将我贬下凡尘,自此生死莫问。好在我天命不凡,即便轮回转生,灵根自也不会断绝,因此诸事不忘。这三千年,我已在凡间经历三次轮回矣。”
“三次轮回?!哪三次?”
“刚刚被贬下来的时候,我投胎在一棵花草的种子里,随风飘飘荡荡,在高山峭岭上落地生根。最早这里还是蛮荒之地,只有数量稀少的,并不开化的土人。我极目远眺,看着四季交替,看着湖沼变平地,看着土人一点点开化变迁。我素知公道自在人心,不曾祈望过玉帝突然驾临谅解。从此莫问冷暖寒暑,安心修炼,若是与仙有缘,自然再成正果。转眼一千年过去,我叶落根枯,遂转世,成了一条在河流里随波逐浪的小小鱼儿。”
大圣心道:
“一千年?!活得如此长久的花草也算奇葩了。假若这是玉帝对他的惩罚,竟比佛主把我压在五行山下还要长久。”
“我做那一条小鱼,从雪峰游到山岭,从山岭游到草原,从草原游到丘陵,曲曲折折,不知拐来拐去多少个湾,见过多少风情景致,最后游到大海,经历了无数次滔天巨浪龙卷风暴,也是在满了一千年的时候,我力气耗尽,沉入海底,烂掉的身躯和泥沙混在一处,成了过往虾蟹的果腹之物。”
灵渊子呆怔须臾,端起杯子,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大圣暗暗惊叹,心里又言语道:
“如此说来,他在这磨难中,灵根不断,无时无刻地记得自己前生后世,记得那些无奈,记得那些冤屈,这是何等的煎熬!换做俺老孙,只怕也没有这种耐性,只怕就熬杀我了,自己就自绝了。”
他向灵渊子抱拳作揖,真心真意说道:
“道长,我佩服你!看你恬淡的模样,转世为人后的光景,应该也一直过得十分从容吧!”
灵渊子叹了一口气,淡然说道:
“上仙有所不知,其实这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论转世成了什么形状,也都只好苟且着过了,过得越久就越是习惯,老天不收我的性命,我也只好安心休闲,养性修真,闲暇时寄寓妄想,不过自求其乐罢了。”
乃说起入画一事,大约一百年前,有日晚归,适遇寄居道观的画师挥毫泼墨,将自己画入画中。仅此而已。
他略有歉意地对大圣说道:
“嗨,我是快三千年没有见过神仙了,今日见你,得以一吐胸中郁闷,有些失态,让你见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大圣也给灵渊子倒上茶,满是敬意说道:
“你这三千年的修行,分了三世三种,还有几个神仙能赶得上的?先前我还在您面前自鸣得意,其实羞臊得很。”
灵渊子拿起茶杯,微微笑道:
“我对天庭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在我的记忆里面,那时的天庭没有你这样的人物,金蝉子也一直候在佛主身边,不曾听说过要他去取什么经。”
看着灵渊子咕咕喝下茶水,大圣想起心中疑惑,问道:
“你这张玉镜台,先前照出的镜像里面,一个是缪姑娘,另一个其实是我。那时我不过是变化成一只蜜蜂,仅仅是在缪姑娘面前的帘子上趴着,镜子就照出了前两日我为了救她打杀大蛇时所变化出来的那个人的相貌。缪姑娘对救她性命的人心有所属,现在镜像里两个人暧昧不清,让人家小姑娘越来越恋恋不舍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怎么可能这样?还请老道长明示才好。”
灵渊子差点没呛着,愕然道:
“原来那只蜜蜂是你变的!那么我和那姑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大圣讪讪笑着,点了点头,把茶壶端起来,只顾往杯子里倒茶。茶溢方止。
灵渊子闭目苦思,末了睁眼说道:
“本来我做镜仙,仗着持有这面宝贝镜子,一些尘世间的俗事也能不卜先知。现在宝镜既然照出了那样的情形,就更加证明那日在溪涧边上我与你说的话不会有假。只是,你和她这一次的姻缘,会怎生开始,又会怎生了结,却是算不出来的。宝镜里并无过多明示,还请上仙多多包涵。”
大圣皱眉,须臾冷笑道:
“斯言大谬!我自是一介超脱生死的化外神仙,茫茫四海都有自己的乐趣逍遥;她自是凡尘里顾影自怜的弱小女子,行不得远,离不得家。我从未以本来相貌和她谋面,更不待说两个人相识相知,如何会有什么姻缘?我只消一个筋斗云,便可以从此无影无踪,人家满腔都是情情爱爱,到时你却让她找谁去?你这玉镜,啧啧……应该也有不准的时候吧?!”
老道士笑道:
“上仙稍安勿躁,我这面宝镜不是每时每刻都会显灵,一旦显灵,便不会是假的。任凭你再有通天的法力,也决然逃不掉这一场情缘的雕琢!古人不是说过有缘千里来相会么?这是至理名言,世间如此天上亦然。准还是不准,你不久就会知道了。”
大圣跳到镜子前,出神端望,眼见镜子里那人铁骨铮铮,满脸都是猜疑的神色,这不正是现在的自己么?他施展火眼金睛,看不出玉镜台的任何端倪,寻思之际想起缪姝鸿亲手描绘的那张图画,于是他将身一摇变成了一个俊美的男子,正是那日在牛涧村村口打杀蛇怪的英雄好汉。
这名轩昂洒脱的美男子说道:
“老道长,我在你面前也变化过了,你好好看看,难道你不知此身非我身?!虽说他英雄救美,但这番长相徒然只是一介空壳啊!须知那缪姓女子心里的所愿所想,丝丝毫毫都是扣在这个空壳上啊。”
灵渊子向他瞥了一眼,说道:
“你的这副皮囊,本该是行尸走肉,说不得话,听不见声音,行动也不自主。现在的不同,全是凭了你的心的驱使。你的这颗心,掩在血肉之内,无论你怎么变化外面这身相貌,里面这颗心却是变化不了的。虽说俗世间的人易被表象迷惑,但抽丝剥茧,所有的恩怨总是会回到原来的点子上,既是根源在于你这颗心的所思所想了,那姑娘恋着的,正是你这颗变不了的心啊!”
大圣端起茶杯,默然无语,暗暗思量。
缪姝鸿乃是情窦初开的女子,早前看她思念情郎时的神情,就有一副旁若无人的痴迷嗔怪,对此大圣深深以为,她已经走在那种一见钟情便飞蛾扑火的不归情路上,此番她又在灵渊子面前直言不讳袒露心扉,更证明她已经毫不犹豫深坠情网,在感情的漩涡中眼见是不能自拔的了。大圣自己化身打死大蛇还不到三天的功夫,此女一腔柔情就堪比金石。哎!她这样一名世间烈女,性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大圣私自下凡,本来就有常住人间的打算,并且为了一试人伦温情,不惜拜认子归逢和枚芳为在世父母。能够留在子家之后,往后的漫长日子里将会发生些什么变故,他认为自己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对佛门弟子来说理应恪守的各种清规戒律,不惮于一破再破。
在杨美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圣常常思忖——来日方长,把见到的人间情事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是对自己的那一点男女情思,他并不十分看重,偶有感触,也是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但自从在誌古斋见过缪姝鸿之后,他开始隐隐觉得情思这东西在自己身上生了根,有些欲说还休,欲迎还拒了!自己一直硬杠,三番五次断断不愿承认。哪怕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现在,大圣面对这个可能的情网,内心再度死水微澜——灵渊子是个在人间游历了快满三千年的人精老道,这样的人既然说了自己有一段感情即将发生,言之凿凿,应当只能只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而所谓的玉镜台,更是揭破了这段恋情就是和缪姝鸿之间发生。大圣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顺其自然,任其发生,然后接受它容纳它。
大圣知道俗世中情深伤人亦自伤的道理,暗自为缪姝鸿担心。自己是一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天外来客,不止满身满胆,而且豪气干云,最终一定不会为情所困,但在情事面前,凡人哪能像他这般收放自如!缪姝鸿这样的纯情玉女,面对的是一段迟早要无疾而终的恋情,当一切变为泡影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呢?她能怎么样呢?大圣受日月精华润泽而生,心本良善,又得过唐三藏带在身边时常给予训示诫勉,要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善念起时,便禁不住为他人思量,他几次见到缪姝鸿,内心都为此女明净似水的幽思,一往情深的神态所震动,那些时刻,他莫名奇妙地连连告诫自己,就算情丝胶着,也万万不能与此女交往,到时自己若是不得不抽身离去,只怕真的会毁掉此女一生,那就太不是善缘了。
既非善缘,说来何益?
大圣想到这里,原先还温廉恭敛让的姿态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他把茶杯放下,一脸阴沉,说道:
“老道长,我看你这个玉镜台是个妖物,它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点鸳鸯,只怕已经让世间善男信女流下数不清的虐苦情泪了。井水不犯河水,神仙与凡人岂可相恋,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这玉镜台预知得到的事情,定会有一样东西能够把它给改变了。我看你禅修久长,道行非浅,如何不把它给化解了?”
太天真了!想不到如今的仙界会有如此天真之人。灵渊子笑道:
“上仙差矣,你可知道这座玉镜台的原身,曾经也是凌霄宝殿里的宝贝?王母娘娘也时常将它拿在手中把玩啊。呵呵,恕我大胆的说上一句,这玉镜台大可是预测了玉帝与王母娘娘的姻缘的,即便他们偶有吵闹,如来佛主来了也休想拆散得了他们。一物降一物,世间多数是这个道理,不罕见,但在这玉镜台揭示了的琐事面前,这话没用!谁也化解不了。”
这几日,大圣心中颇为烦躁,一直无由发泄,眼下他耐着性子和老道士说了半天,只图宝镜所兆之情事还未开始已然结束,有机会让一切负累终能化为泡影自个消弥,然而说得越久,这段孽缘就越像是挥之不去,就越像是每分每秒都在发生一般。
大圣哼哼两声,说道:
“你既然曾经得过道,成过仙,还在九天之上掌管过凡间俗事,就应该知道悲天悯人,多行善事,尽一切你可能救人脱困的本分,但是你这回硬要把一段无妄情缘附着于一位不相干的花样年华的女子身上,你这见死不救的心肠何其毒也!已经经历了数千年贬谪的洗礼,竟还不知道从善不从恶,枉费你如今仍在在道家,究竟是怎么度人的?可见当初玉帝罚你下凡一点都不冤枉!!”
灵渊子脑瓜转不过弯,又是责怪又是惊讶:
“诶,此言差矣,你这话从何而来?头绪在哪?你不是说自己跟随了金蝉子才求得正果的吗?他那样文质贤达,你却这样不辨是非,出口伤人,哪里像是他带出来的徒弟!”
“我是后生的,你不认得我是孙悟空也就罢了,我也不会怪你,但这根神铁,比起你来,它的由来更是久远,看你认不认得?这便是克制你这宝镜的神物!”
大圣嘿嘿冷笑,从耳中掏出如意金箍棒,迎风一晃,绣花针顿时变成了大铁杵。
“如意金箍棒?!”灵渊子失声叫道,“如此宝贝怎么落在你的手中?!”
灵渊子察颜观色,看出大圣眼中冒火目露凶光,霎时间醒悟,抢身挡在玉镜台前,把拂尘一横,当胸拦着,喝道:
“天宫宝物,你待怎的?万勿胡来!”
“宝物?!嘿嘿!我现在要砸了这个妖物,省得下次它又没有来由胡乱征兆。”
大圣手起棍落,往旁边轻轻一扫。他不想伤人,寻思着先把灵渊子往外一拨才好下手。
这时的灵渊子不过是俗子凡胎,面对神铁如意金箍棒却毫无惧色。一扭身,把拂尘自来招架。两处风声掠过,中间“铛”地发出一声脆响,宝贝撞在一起。灵渊子手臂发麻,暗叫不好,咬牙硬与大圣僵持。大圣盯着毫发无伤的翠玉拂尘,眼睛发亮,暗叫那也是个好宝贝。
大圣眼疾手快,跟上一步,腾出左手,把灵渊子推出圈外,右手擎棒直捣玉镜台镜心,玉镜台正中咣一声响,被捣了个窟窿。没了灵渊子阻挡,大圣把金箍棒往空中轻轻一抛,金箍棒几乎撞到了天花板上。他高高跳起,双手握定金箍棒,狠狠往下一砸,喝声“着”,噼里啪啦一顿脆响,玉镜台瞬间乍起无数碎片,屋内光影四溅,异光纷呈。
灵渊子跌足破口大骂:
“你这个畜生,玉镜台是我的命根子,还我宝贝来!”
恶狠狠地把拂尘一劈,直取大圣咽喉。大圣心里痛快,哪里在乎他来势汹汹,只一个筋斗便避开了拂尘,翻到窗台外仰头哈哈大笑,变做一只白颈仙鹤扬长而去。
灵渊子没有本事去追,站在窗前翘望,恨得牙痒痒,眼睛通红似冒血,看着仙鹤不见了踪影,跺足又骂,流下两行清泪。
玉镜台稀烂,遍地碎片,粼光闪闪。灵渊子静默半晌,心情稍微平静,叹一声,喃喃念起咒语,地上碎片渐渐聚拢,碰到的衔合成又一片,最后所有碎片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闪闪发亮的玉鳞,巴掌大小,如同碧潭明镜。灵渊子身子打了一个颤抖,玉鳞摇荡着,漂浮起来,落在他身上,瞬间渺然,失却踪影……
这时的扬美城中,县令高比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珠子滴溜乱转,绞尽脑汁盘算脱困之策。
事情要从前些日子的丰雪节说起。大沱天下,唯杨美城独有风雪节,故而颇有一些名声,每一次都吸引了众多外地人前来观看。那夜欢庆的时候,有一个朝廷命官也混迹在游人之中。这名官员穿着一身便服,特地携了家眷从京城赶来看热闹。其人在刑部供职,有着极好的记忆力,各地诸多久悬未决的疑难杂案都是由他核查勾销。他一家人逍游于杨美城,吃喝玩乐,兴致大好,不期然间看到一幅纸鸢,闪着幻彩荧光,在人群中冉冉升起,身边恰好焰火齐鸣,几乎照亮了所有过往游人的脸庞,京官看得目瞪口呆之余,听见四个壮汉也在一旁连声叫好,他目光从那四人脸上逐一扫过,但见其中一人长的是豹头环眼,虬须满面,身材伟岸,相貌令觉得尤为眼熟,片刻之间又想不起来是谁。未几他游玩到闹市中间,路过一面高墙,墙上有几张被风雨侵蚀,几乎碎烂的破纸,虽不知纸上原来写的什么,但却能依稀辨认出那是很早之前就张贴了的官府通缉文书。京官猛地一激灵,想起自己就是在数月前刑部的通缉令上见过先前之人。其人正是官府悬赏缉拿多时,却一直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的水江口杀人犯。
其人孔武有力,在水江口连伤数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犯,此刻又有同伴在场,京官和家眷在一起,要缉拿此人,自当投鼠忌器。京官敷衍家人几句,独自走到一旁,暗地里盯梢这四个汉子。到了人少处,四人拐过一个街角,等京官跟上去时,中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四人竟然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踪影。京官看看两边高墙,再看看眼前与一墙之隔的喧闹有天地之别的空荡荡的小巷,心想如此穷凶极恶之人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天下眷顾的丰雪节上,杨美城全城百姓竟然一无所知,无人报官,简直又冷漠又后怕。从杨美城去往京城,路途并不遥远,万一这些人进京制造事端,龙颜必定盛怒。京官越想越玄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心事一直藏到几日后回到京城,在库房翻出那张通缉令,找了顶头上司汇报此事。
他的上司乃是刑部左侍郎,名唤尤和颜,官居二品,是这次负责高比穆年终稽考的朝中大员之一。尤和颜其一,吏部右侍郎斗透达其二,新晋红人都察院右付都御史夏侯恩其三,皇上钦点三人负责考核京城附近郡县所有主官全年政绩。本来再过几日,这三个人就要一起莅临杨美城承办皇差,尤和颜既然得到了消息,便把另两人约齐见面,相互知照。
夏侯恩年少老成,颇有心机,知道自己一年来功名提得太快,致使朝中屡有闲言碎语。他不愿被人说成是沾了父亲的光,一心想抓住机会建立更多功名,好让朝廷上下心服口服,眼前这个追缉逃犯的案子,他越揣摩就越觉得杨美城主官高比穆与此脱不开关系,对此他是异常地兴奋,抓住机会撸高比穆下台,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的事便是政绩。这三人商酌停当,于次日早朝禀报皇上。
年轻的天子略一斟酌,命三人全权负责此事,并着兵部调来武官骁骑参领供其缉凶使用。
尤和颜命骁骑参领先自带上五百名精兵,佯装出京操练,暂驻杨美城外,以备不测。另外,刑部又再次广发通缉文书,命各处对进出京城的通道严加盘查,继续搜寻虬须凶犯的下落。有心搞出一番动静的夏侯恩派人暗中四处打听高比穆政绩,不想竟打听到杨美城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的一起人命案件。这便是那桩外乡人被毒害之后抛尸不成的案子。此案虽然已经上报刑部,但文书之中尚有三两处存疑,高比穆呈上的奏折对此语焉不详,仅仅寥寥数语便打发了去。
三人合计了一遍案情,尤和颜大感兴趣,当即率队离京,来到杨美城外的军营住了下来,接着派人支使高比穆到军营中述职,以示上官恩威。
几个官场的老油条见了面,少不了一阵嘘寒问暖,热乎的情形让年轻的夏侯恩看得傻眼,心说大家不是说好了要好好治一治这人的吗?现在怎么又和他这样好言好语?心里先就有了几分怨气。几人寒暄完毕,稽考进入正题。三位上司落座,高比穆拿出唐瞬乙写的绝妙好辞,自吹自擂读起来,读毕躬身肃立,但听长官评论。
尤和颜斗透达两个沉吟不语,夏侯恩想想先前他们和高比穆热乎的样子,一开始也不说话,只做满腹思虑状,只因修为不够,未了还是沉不住气,先开口说道:
“高大人,你经略杨美城十数年,方方面面殊有条理,百姓安居乐业,勤事经济,这一年,拥戴你的民众还是不少,你辛苦了!”
“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尽心竭力,平日上传下达,辛苦一点是应该的。下官不敢自言做了多少事情,幸得所有皇恩都能泽芳百姓,其实这全是仰赖皇上体恤百姓,时时刻刻将百姓冷暖放在心上,所以杨美城的百姓深感皇恩浩荡,因此谨守本分,心甘情愿为我大沱所驱使罢了。”
官场上现成照抄的套话,虽是令人鄙夷,可都有绝佳用处。然而夏侯恩乃是有备而来,没打算让高比穆轻易过关,当下脸色一沉,提高了声音说道:
“一叶岂可障目!你在杨美城领受皇命,有无尽心竭力,并不是这里的百姓服了你便就算了的。皇上力求平息匪患,涤荡清平,特着刑部追剿流窜各地的江洋大盗,以及背负凶案的杀人嫌犯,高大人作为一城之长,统领六部,对此又是如何做的?!”他不等高比穆回答,紧紧追问,“我听说高大人竟然任由这样的人在杨美城四处闲逛,随意穿梭行人之间,令人惊诧!难道举国通缉的重犯要犯到了你杨美城就可以网开一面?”
高比穆大吃一惊,汗都飚出来了,慌忙跪在地上,为自己申辩道:
“夏侯大人,高某为官多年,知道缉捕逃犯乃是刑事之重,对此高某差遣捕快每日遍查大街小巷,从无倦怠,为的也是告诫城里城外所有居民,要他们对陌生人多加留意,杨美城的百姓虽然心地善良秉性纯朴,但是也都知晓趋吉避凶,一旦见到怀疑的人,必定会告知官府,断断不会将隐患留在身边。下官不知夏侯大人从何处听来此言?望能明示。”
将近一年不见,昔日傲气嚣张的公子哥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不仅官阶比自己这样的老江湖高,还是今年直接面对面的稽考官员,高比穆本就不能不毕恭毕敬,开口说事问事还阴恻恻的,令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更显得诚惶诚恐。
尤和颜在案前摸出那张通缉令,摆在桌上,眯着小眼,淡淡地说道:
“高大人!夏侯大人呢,也没有让你跪下的意思,大家本是一场同僚,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啊?你起来把话说得让我们都明白了,我们在皇上面前也好交差是不是?”
他轻敲通缉令,不紧不慢继续说道:
“这个人命重犯,曾有人亲眼看见他在杨美城里往来自由,畅行无阻,丝毫不用避忌,看起来和普通百姓无异,让人怀疑他就是城中一员。”
高比穆心里七上八下,提起袖子往脸上蹭汗。自从每月从八珍齐的祈美处讹诈得一千贯钱之后,他就开始有些寝食不安心惊肉跳了。夜半不怕鬼敲门已成往事。高比穆总是做梦被人抓到把柄,最后丢官败命,被盛怒的皇上以欺君之罪廷杖而死。
他又忽然觉得自己确实紧张得过了头了,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三位上司看出自己的窘迫。故作镇静走到尤和颜桌前一看,认得是那张水江口杀人犯的通缉令,遂舒了一口气,退后两步,向三个稽考主官都行了一礼,说道:
“三位大人,杨美城于半年前接到这份通缉令。当时我除了按例张贴,广为警示之外,还下令要求所有捕快公差穿门入户,向杨美城所有百姓申明此人穷途末路秉性凶残,要求一看到有可疑人物出现务必马上报官。但这么长时间了,城里城外都不曾有过他的消息,想来那人是近些日子才来到杨美城,在杨美城出现的吧?!”
他暗暗察看三位上司的脸色。此刻,除了夏侯恩黑了一张脸,显得比较关注外,其余二人面色如常,自己刚刚说的什么,似乎并没有特别留意。
由是心中料想,上峰这回既然还派人过来稽考,兴许还不会有什么破绽给人家拿捏,只是夏侯恩当初曾经马踏杨美城夜市,违例惊扰百姓,之后在自己面前放了危蔟忌一马,多少有些曲意。看来这厮大为量窄,对自己有个疙瘩,始终还未能化解。要怕就只怕他了,说不定还会挑毛病出来继续针对自己。想到了这里,高比穆认定黄口小儿不足为虑,自己只须打起精神提防陷阱便可。
乃继续说道:
“下官回去自当命人再印通缉令,携所有公门人等,深入大街小巷广布眼线,查访案犯踪迹,只要那凶犯敢在杨美城落脚,下官一定不会错过消息,必当布下天罗地网,将他手到擒来。”
尤和颜斗透达还是面无神色,高比穆自顾自笑了笑,说道:
“呵呵,只是还请三位大人通融数日,让我回去把杨美城上上下下翻它个底儿朝天,查一查那人究竟藏身何处。下官不才,也只有如此,才能够向三位大人复命了。”
尽管自己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狡猾,但这个时候这样表露真性情,高比穆觉得正好。
“好你个老滑头!”夏侯恩心里骂道,脸色一变正想训斥,斗透达暗暗使了个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斗透达哈哈笑道:
“高大人,你办事历来雷厉风行,一撸到底,从不屑于拖泥带水,是我吏部难得的楷模,先帝在世之时,屡次三番对你嘉奖,本座也一向在皇上及诸公面前拿你出来为我们吏部夸耀争先。只是,今年你呈上了一份刑案具结的折子,字里行间有一些地方出乎我们所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杨美城多年来一向太平,人死尸抛的案子发生得太过突然,似乎倒使高大人忘记了刑案的断案的章程了,整篇折子写得让人看了觉得手忙脚乱生涩得很。尤大人就在刑部,你不解释清楚,他这一关你可不好过啊!”
尤和颜眼睛看着高比穆,耳听八方,嘴角微微动了一动,责怪的话放在心里,并不吐露:
“这个斗大人也真是,如此说话算什么事?把我扯进去干什么?无头案件里死的人多了,谁在乎这折子是怎么写的!”
乃桀桀一笑:
“大家同朝为官,我信高大人!”
斗透达说的不外是八珍齐酒楼里那桩人命案,当初为了压榨祈美,高比穆曾对此案充分揣摩,此时倒是十分从容。
他身子站得笔直,神色严峻,说道:
“三位大人容禀。因为下官辖地突然间爆出这起抛尸奇案,下官对此曾经明察暗访了一个多月,哪知城里城外均不见有人口报失,也无人认得死者容貌,所以下官据此推测那死者不是本地人。律法上有谚语云,民不举,官不究,但维护一方平安是我公门中的大事,下官竭力寻查线索之余,奈何大海捞针力有不逮,其实正如我在奏折中所书,杨美城来来往往的外地人多如牛毛,或是逗留一两日的,或是仅仅穿城而过的,这些人一般都不会在杨美城的百姓中留下多少印象。我只好揣摩这是流窜作案,是外地人伤害外地人,这样的案子一时不好查出结果,但又恐刑部怪罪,所以我便先将那一段时间的查案经过归总之后呈送刑部。不过,下官虽有奏折上去,但一直不敢懈怠,目前还在继续调查此案,只是连续数月,还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
他言之凿凿,自信说得圆满,尤和颜仍旧不动声色,眯了眼,一副沉思的样子。
斗透达瞪着眼,透着几分气急败坏,说道:
“高大人,此案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你可是将那被害人又开膛破肚了的。据说不单是在案发现场,而且你也从死尸肚子里找到了一些东西,这些线索疑点,怎么不见你写进奏折里?既是外地人被害,这点小事,你隐瞒了做什么?一份奏折写得这样不清不楚,藏头露尾,不是自找麻烦瞎耽误工夫吗?”
这两位忒不认真,看起来稽核只像是敷衍了事,踌躇满志的夏侯恩不由地生出一股怨气,但又不好发作,乃嘲讽道:
“高大人是先皇眼里的清官,本应清澈如水,上报朝廷的奏折里隐瞒只言片语,也只好当作开了小差了。”
高比穆脑子又飞速旋转,斟酌利弊,执礼回话道:
“适才斗大人所说的都是破案的关键,只因案情还未明朗,所以实在不好在奏折中赘述。”
尤和颜摆摆手,不以为然,说道:
“御史大人,这可不能说是开了小差,以高大人的精明能干,这样办事自有他的深意。既然还在继续查案,暂时的保守还是可以有的。都说县官不如现管,我们虽还管着高大人,但这个案子还是由高大人主管,他总归是地主么,我看客随主便甚好。斗大人,你意下如何?”
斗透达惯于见风使舵,乃故作觉悟状,说道:
“如果高大人能在奏折上注明深入调查中,本座也不会有此疑问了,高大人,还是你的不是啊!”
转而面向尤和颜,满面笑容地说道:
“对于刑部的事情,尤大人果然眼光独到!”
夏侯恩看着面前几人,想想这官场上不乏沾亲带故的,特别是官阶越是接近,彼此之间就越是相熟,大家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放我一马我放你一马,只为了日后好相见有钱大家赚,说白了不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并且又同坐在一条船上。
他原以为揪着了高比穆的小辫子,满可以在高比穆面前扬眉吐气了,现在看来,高比穆应变能力极好,而且这两个同来的考官根本没有和自己想到一处去,兴许,这次只能这样打着哈哈就过去了,他端起茶杯,冷笑着将茶喝下肚里。
高比穆谦卑地站在三人面前,静待发落。尤和颜瞟了他一眼,缓缓说道:
“其实以高大人一贯的为人,今年的政绩稽考自然又是优等。只不过这次横生了两个枝节,稍稍卡顿一下罢了。一个是缉拿水江口案犯,这事已有兵部派来兵马协助,杨美城一旦有了这个通缉犯的消息,我相信高大人自会全力以赴以,此事但凭天意,不是你我做得了主的,与高大人的稽考无甚关系。另一个就是这杀人抛尸的案件,虽然棘手一些,但高大人经过多日辛劳,毕竟已有所获嘛,想来此案离真相大白之日不远矣,不过这日子是哪一天谁也不知道,希望就是这几天吧!我们都是皇上钦点的朝廷命官,我们不想留难高大人,但是高大人,你也须卖力些,让我们最后好做才是。我们不妨给高大人多查几日,等高大人搞通了案子,大家也好回缴皇差,皆大欢喜岂不是美事?”
尤和颜是稽核的头,既然发话如此,窝在椅背的夏侯恩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无可奈何,乃顺水推舟说道:
“也罢,高大人,尤大人有此美意,我也有心成全,我看你大可以将两案并做一案来查,这些不都是外乡人吗?说不定这两起案子便是同一人所做。”
尤和颜默默地看着高比穆,眼睛慢慢露出光来,一字一句说道:
“关于你的稽核文书,看来急不得了,我等就在贵地周游数日,等你那桩案子几时有了大的进展,我们再一起参详。不过我相信以高大人的聪明才智,一个人足于应付了。两位大人,老夫做主宽限高大人几日,如此可好?”
他问的是同差官员,眼睛却一直看着高比穆。
“尤大人如此宽厚,高大人,还不快来谢过?”
斗透达说这话的时候,皮笑肉不笑。
高比穆听出尤和颜的言外之意,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咬咬牙,脸上挤出笑容,拱手致谢道:
“谢大人恩典!”
高比穆强颜欢笑,一一告辞,出营上轿,在回城的路上冥思苦想。山路崎岖意难平。到了衙门,进书房提笔疾书,叫来危蔟忌,命他如此这般。危蔟忌应诺一声,领命而去。
高比穆听音识辨,从斗透达的说话中,听出三人为了这次的年终稽考,曾使用手段暗中派人调查过自己。他揣想三人查出自己对抛尸案没有深入调查即草草了事之后,心里面一定会有疑惑,如若对疑惑抓住不放,进一步追查,发现自己与祈美之间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不可能的,那将会对自己将会造成重重一击,名誉扫地尚属其次,粮饷俸禄被剥除、锒铛入狱那是万万不堪忍受。形势严峻,他必须要马上与祈美见面商量对策。他这时已非两袖清风之人,疑神疑鬼是常事,思虑如若这时衙门外有尤和颜的暗探盯梢,把自己行踪看透,先下手为强把祈美捉了去严加审问的话,自己便如同所设想的那样万劫不复了。
”不能冒冒失失地去见祈美!”高比穆对自己说道。想来想去,忽然后悔当了多年清官,一直不曾笼络人心,身边竟连一个心腹也没有,末了只好找来跟了自己十几年的捕头危蔟忌,让他替自己约见祈美。
入夜,高比穆用饭已毕,乃在家中来回踱步,谋划寻思,看看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屏退了丫环仆人,拉长了脸对韦氏说道:
“今夜我要用功查案翻阅文书,困了自会睡在书房,非我叫你,你不要进来说话扰我头绪。”
韦氏瞥了他一眼,答应一声,也不多说话,走到旁边的屋里去了。高比穆踱着方步走进书房,把门闸起,拿了一件黑色斗篷穿在身上,把斗篷的帽子遮住大半边脸面,靠近窗缝看看四下无人,猫腰从窗口爬出,专挑院中僻静无人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小心行走。院内有一面墙紧邻外边马路。当他走到这面墙处,便从墙下的草丛里扯出事先准备好的梯子,蹬踏梯子上了墙头,看看墙外无人,乃放纵了一身老骨头,跳到路面上。
他让危蔟忌送交祈美的信件,里面不过写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桂香苑,今夜面谈急事,订房后将房号附信交给来人回复。”
祈美知道高比穆从不亲近女色,此番选址桂香苑,又是夜里见面,如此掩人耳目一定事出有因,这是又要刮银子么?每月一千贯,自己可是已经掉了一层皮了,再刮,自己还能给多少?乃心神不定地在信中写了个房号,封好了给危蔟忌带回去交差。祈美在家中越想越燥,越想越怕,索性不在家中吃晚饭了,老早的来到桂香苑开了一间包房,要了几道小菜小酒皱着眉吃喝起来。
自从与高比穆订下暗股的城下之盟以后,高比穆有时还真是给他的八珍齐引荐生意,只不过,在人前仍然是清正廉洁的样子。高比穆不张扬,祈美也按照高比穆的意思来给钱,每月都换着地方把一千贯红利送到高比穆手上,但还没有在花街柳巷做过交授,而且这个月的利钱他是已经给过了的,在这种时候高比穆神神秘秘地又找过来,想着就算是刮钱,好像也没必要如此做派,如果不是刮钱呢,那又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祈美怎么也猜不透其中缘故,闷酒喝了一壶又一壶,叫了两个陪酒的姑娘,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忘情打发时光。
艳曲香歌正浓,虚掩着的房门忽被一把推开,桂香苑老鸨把脸拉得老长,走入让在门边,随她进来的是一个遮头盖脸的黑衣人。老鸨徐娘半老风韵不存,指着走进房内的黑衣人,向祈美挤眉弄眼直打眼色,一脸的看不起。祈美知道缘由,笑了笑,无有解释。黑衣人径直走到窗前,咳嗽了一声。
是什么样的花花肠子马上就要见分晓了,祈美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伸手往身边姑娘的脸上摸了一把,嬉皮笑脸地对老鸨说道:
“这位大爷是生意上的朋友。”
他起来指指门外,清出闲人,关门上闸。
高比穆面向窗户在厢房内坐定,祈美倒茶侍候。高比穆让他坐在一旁,略一沉吟,说道:
“我许久未去八珍齐看过了,听说你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发达啊!”
说完,直勾勾地盯着祈美看。
祈美脸上僵硬,神情难看。不出所料,这厮果然又要狮子再开口增加分红,真他妈的胃口忒大!
乃讪讪地笑了笑,说道:
“承蒙大人多方关照,现在八珍齐还能经得起我们两家人的开销。”他也精明,这么一说,便为讨价还价设定了一个范围,“不知大人今夜急招,有些什么要紧的事?”
和道貌岸然的官家打交道,自当早些进入正题,高比穆不是风花雪月胡侃海喝的市井之徒,先把要紧事谈妥了,两人才好交心。
高比穆知道祈美心中所想,成心先激他一激,嘴角微微翘起,慢慢说道:
“你知道我是不核验数目的,不知这几个月来,我的镇店之宝从你那里共领得了多少好处,你还记得吗?”
都当着面了,居然还假装糊涂!!祈美心里大骂,脸上仍然堆着笑,说道:
“五个月五千贯钱,大人回去清点便知,呵呵!”
“原来你贿赂我这么多了……你瞧我,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一文都还没有用上便记不清了。”
“……”
祈美气得说不出话来,板起了脸,心想分红成了贿赂,而且还没怎么用,这不成了我一厢情愿了吗?这又领教一回!活久见了!
“此事一旦被人发觉,要是举报到京城里,不知祈老板会有什么想法?”
高比穆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祈美饶有酒量,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脑袋瓜子仍能够正常地快速运转,片刻便料定高比穆只是拿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试探自己。他镇定自若,给高比穆碗里夹了一片肉,谄笑着说道:
“我的前程是大人给的。说老实话,没有大人,八珍齐的生意哪有现在这般兴旺?现在我这日子过得可是越来越美,我甘听大人驱策,我只求大人顺风如意,官运亨通。我这肩膀还算有几两力气,要是有什么东西砸下来,我自当一力承当。”
高比穆听他连说几个我字,甚为满意,笑了笑,说道:
“祈老板,本官就知道没有看错你!你是杨美城少有的做生意的能人,生意如此顺当,我也能跟着沾光么。我知你志向远大,本应助你绸缪鸿图,只不过现在有个消息,却是非常地不利于你我。”
说完面色一沉,显得忧心忡忡。
祈美傻眼了。难道高比穆前面说的那些话并不是试探自己忠信与否的?然而,高比穆这句话又有弦外之音,听起来并不是要弃己而去,眼珠子一转,遂说道:
“大人,你是皇上钦命的负责掌管杨美城方圆百里大小事务的父母官,在这里一言九鼎,到底还有哪个不识抬举的混混,居然有胆量阻拦我们发财?你要是不好出面,就待小人收拾了他,叫他也知道什么叫权豪势要、位卑位尊。”
高比穆摆摆手,“诶”的一声说道:
“祈老板有所不知,这个不利的消息乃是八珍齐这块牌子惹出来的,而且那个人也不是什么混混,来头可不小,不是凭我随随便便就可以应付得了的!”
祈美把筷子轻轻放在桌上,愣愣地看着高比穆,先自有些蔫了。
高比穆撇了一眼,继续说道:
“自打你的八珍齐改做辣菜以后,每日生意之兴旺,杨美城历来还没有过,这里来往京城的人多了去了,人家给你口耳相传,八珍齐名声越来越响,一直传到京城朝廷里去了。朝廷上有一个与我相熟的同僚,今儿上午收到他托人传话,大致意思是说八珍齐生意太好,惹得他做着酒楼生意的家里也分外眼红,要我打听你这家酒楼的师傅们是什么来头,眼下薪水多少,还说过些日子他会自己亲自过来一趟,不论使多少银两,都要把师傅从你的八珍齐挖走,好叫人都到他那家开在京城的酒楼去干活。他不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我也不能对他照实说话,你说,这不是让我头痛吗?!”
那人是朝廷官员,那么自然一定是权势极高,祈美默然半晌,兴致全无,喃喃说道:
“大人是说京城里的高官要撬我八珍齐的顶梁柱啊……那样的人又有钱又有势,他做什么不好,偏偏要趁饮食这趟浑水……既然如此,我的八珍齐将来还有什么奔头?!哎呦,唉,唉……好日子也就是刚开始……”
高比穆瞪了一眼,愤愤不平地说道: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夜我找你来不就是从长计议的么?我头痛的是,知道你在八珍齐下足了本钱,听说坏消息后替你心痛则个。就算你不心痛开业之初的巨额投入,我还想着每个月的入股红利呢,要是八珍齐关门大吉,到时候谁会给我这笔银子?!”
原来高大人和自己同仇敌忾!那真的是一点也不见外啊!自己当然也不能见外!祈美来了精神,挺直了腰杆说道:
“我把八珍齐经营了这么久,它的里里外外就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那个人要是强行把辣菜师傅挖了去,那就是釜底抽薪啊!这还不跟要我全家人性命一样严重?!大人,你说的真是太对了,我们是要计议计议,他把我往绝路上逼,我不能让他得逞,一定得争这口气。”
高比穆义正辞严:
“别看那人在京城做官小有权势,你只要说声不愿意,谅他也不敢霸王硬上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的人也有法纪约束,我这样的地方官,官阶就算不大,也还是能看得住他的!”
祈美一扫阴郁,按捺不住,站起来就要给高比穆跪下。高比穆急忙喝住,皱着眉头说道:
“你我交情匪浅,如此见外作甚?而且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能由着性子胡来?你若是真的有心自救,就好好的坐住了,听我说说对策。”
祈美被虚虚实实地耍了几个来回,脸上已经冒出汗来了,他拿出手帕擦擦汗,对高比穆又是夹菜又是敬茶,手忙脚乱唯恐招呼不周。看他那副热乎的模样,只怕对自己的娘亲也没这么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