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行江南
改革开放是决定当代中国命运的关键抉择。伴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各种模式不断实验、适应、推广，“摸着石头过河”让人们冲破束缚，不断创新。随着上海浦东开发开放和邓/小/平/南方讲话的推动，各类企业实行改制，外向型经济在华东地区迅速发展，江苏经济发展模式趁机转型，不断走向国际化。无数企业如雨后春笋遍布在城市乡镇，就是村镇偏巷，也是工厂林立。
苏南城市武进，这颗镶嵌在京杭大运河、京沪铁路上的璀璨明珠，地处长江三角洲及太湖平原的渔米之乡，与常、锡、苏三市接壤交界，人杰地灵、民风温婉。这里的人含蓄低调、思维慎密、稳重踏实、头脑灵活，大多善于经商而且人情练达、精于算计。江南一直工业发达，再加上环境优美，物茂风华，交通便捷，大批工厂吸引了无数外来务工人员。
牧凤娘家有女孩在江苏武进芙蓉镇磨玻璃，听说工资很高。牧凤看不得复生像个无头苍蝇，有时背着自己还唉声叹气，就暗地里和人联系好了，准备自己去外面打工挣钱还帐。千万不能让复生和狗娃一起出去。男人有钱就要变坏，想有钱的男人会变得更坏。
复生哪里愿意让牧凤出去挣钱，特别是女儿还不到两岁，平时都是牧凤在家带孩子，牧凤这一走，女儿怎么办？
牧凤也是舍不得丢下女儿的，但家里太需要钱了！不说贷款，就是家里的日常开支，也是一日一日增加，吃饭尚且可以保证肚饱，但称盐打油买地里的肥料，常常捉襟见肘。复生是有理想的人，但这“理想”又似乎太大了，来不来就想筹几万块钱去开店做批发。不说开起店生意好坏，就是这开店的本钱，也是老虎吃田螺——无从下口。屡屡劝阻的结果，便是复生效仿“空/手/道”，抓拿骗吃飞起脚脚吃人（不计一切后果骗人）。这样下去，早晚都会出事，保不准有一天还会进监狱。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做生意，平平淡淡过一生多好。
牧凤打定主意，自己出去打工，让复生在家里带女儿，这样复生就没有机会出去，也就不用担心复生会变坏。
坐了两天三夜火车，牧凤扛着装有被子的蛇皮口袋，和带她来的同乡坐汽车到三十公里外的芙蓉镇，再步行三里路，就到了芙蓉镇梁家桥灯具玻璃加工厂。
这家“工厂”其实是由梁家桥村的废旧仓库改建的一个专门加工灯具玻璃的加工点，叫“厂”有些勉为其难。就是加工灯具玻璃，也是半手工化。
有部分比较高档的灯具玻璃，要抛光得如同镜面一样。这要用到抛光轮，不能再使用金刚石，改用氧化铁等低硬度的抛光磨料，由工人把玻璃拿在手中按在抛光轮上，边洒水边磨。
这是机械枯燥而且十分危险的工作。因为飞速旋转的抛光轮周围，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工人，每个工人双手擒着一张张样式各异的已经初加工过的玻璃，微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把玻璃按压在抛光轮上抛光。那红色的氧化铁溶液溅得满身都是，手里的玻璃因为工作的单调和疲惫，常常脱手而出，锋利的玻璃像飞镖一样，把身旁的工人的手或者手臂割得鲜血淋漓甚至皮肉翻飞。
刚来的人把这种简单的工作叫“磨玻璃”，久经沙场的老员工干脆在“杀猪匠”前贯以彼此的姓氏互相称呼。这“杀猪匠”的意思其实再贴切不过：每个工人手里的玻璃就是一把杀猪刀，一人玻璃脱手，数人血出肉落。
磨玻璃的工人大多是女工，不但是女工手巧，还有女工忍耐力好，虽然手上经常血肉模糊，但缠着一层又一层纱布绷带，还是仍然坚持上班。她们坚持的理由，是玻璃厂月月兑现工资，从不拖欠。
牧凤到梁家桥第二天就开始上班，到了月底，结算了五百多元的工资。牧凤赶紧给复生寄了四百元钱回去，随钱还给复生寄了一封信：
“复生：
我来江苏一个月了，一切都好。
这里天天都有班上，生活也还习惯，只是很想你和女儿。
我们的女儿才两岁，妈妈就远离她了，也不知她在家里乖不乖？想妈妈没有？你要好好带她。
这次我寄回来的钱，你暂时不要还帐，给女儿买点好吃的，再去街上给她买点好看的衣服。如果你有时间，带她去照些照片给我寄来，我想每天都看看……
复生，家里的生意不好做就不要做了，好好在家里把女儿带好，她已经没有妈妈陪伴，再也不能让她没有了父爱。我现在磨玻璃比刚来时熟练得多了，争取下个月多寄些钱回来，这样你就可以开始还帐。
我想我大概辛苦两三年，就可以把欠帐还完，然后我再辛苦几年，我们就有存款了，到那时，我和你、和我们的女儿再也不分开，我要和你们一起，好好过一辈子！”
还没看完牧凤的信，复生就泪流满面。
自己欠下的帐怎么会让女人去挣钱来还？将来的生活，怎么会让自己的女人去支撑？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去为整个家庭受苦受累！
但自己走了，才两岁的女儿怎么办？
复生搂着穿得邋遢衣服的女儿，完全没有妻子在家时那样活泼开朗，一头凌乱的头发像青苔一样粘成一绺一绺的，一双肮脏的小手紧紧抓住信纸，好像知道那就是妈妈在说话，一双眼睛里盈满泪水，嘴里不停念叨：“爸爸，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父女俩坐在冒着烟灰的灶前，锅里煮着的红苕稀饭懒懒地冒着气泡，活像流落他乡的乞丐。
复生本想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一年，等到年底牧凤回家，再作决定，看是否两人同时出去，还是都不出去，万一那时有了一笔可以开店的钱了呢？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才最幸福，也才是最值得拥有的生活。
哪知，春末夏初，达嘉镇农机厂的大胡子厂长和“知/青”会计，在闷墩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找到家里来讨债。还好那天复生正好出门去了，守了一天不见人影的“大部队”，只好留言：“喊复生尽快到厂里来结清货款，否则我们法庭上见。”
还没想好应对办法的复生，又接到夫子山镇齿轮厂的电话，让自己赶紧去厂里。
正在犹豫，喜鹊镇武经理写的信又到了复生手头。
复生在这几处地方，都是事先隐瞒了自己家里的住址的，他们怎么会找上门来？
想来想去，只有和自己同行的九月，最有可能接触到这些他们共同知道的“关系”！那这些人，既然有九月“告密”，真说不定哪天就会找来，甚至有可能把自己堵在屋里。
堵住自己，有钱结清帐还好，但自己目前哪里去找钱？
要是真把自己送进监狱，哪结果呢？
不用想结果！结果肯定不会好！
再也顾不得女儿的复生，终于下定决心，依依不舍地把两岁的女儿送到牧凤娘家，扔下老家一地鸡毛，踉踉跄跄地奔向江苏，追寻妻去了。
牧凤听了复生在家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复生居然把贷款又去还给银行，外面的债权人追堵上门，搞不好随时都会出事，长叹一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复生，有些事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复生默默无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事方式。
美国著名家庭治疗大师萨提亚认为：“一个人和他的原生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有可能影响他的一生”。名弗洛姆也在《逃避自由》一书中曾经提到过：“人，并非是一个纯粹由生物因素决定的、由原始冲动欲望堆砌的一成不变的个体，也并非绝对由文化环境所操纵的木偶”。早期生活经历，特别是原生家庭对个人性格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个人的生活会产生长期、深远的影响，甚至会决定个人的一生幸福。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如同遗传密码一般，刻进每个人的人格、行为模式中。
复生的生活里，首先是吃饱饭穿好衣，有房住有尊严，吃饱喝足是莫大的幸福，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但这些，却遥不可及，也许是一生都不能达到的目标。
在刺骨的冷水浸泡下，伤痕累累的红肿的手抓不紧光滑的玻璃，更易发生事故。虽然工作环境很差，但是出了任何工伤事故，玻璃厂的老板都不会负任何责任，甚至连一张创可贴都不会提供。这种工作不需要技术，只要有耐性，心灵手巧就可以。而且工厂实行计件付酬，多劳多得，勤劳又手巧的工人，能够挣几百上千元一月的工资，工厂是从来不担心工人流失的。
复生既是不属于手巧的人，也鄙视靠用劳力赚钱。每天天不亮就要随牧凤到厂里抢活，中午就在厂里蒸饭，吃自带的咸菜。多数工人吃饭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连上厕所都是连手也不洗，来回小跑。
复生哪里吃得下这个苦!
慢慢地，复生天天晚出早归，中午还要到门卫那里看半天报纸。勉强上了十多天班，挣的钱还不够自己抽烟。更让牧凤生气的是，才上了几天班，复生就不小心滑出手中的玻璃，把另一个年轻女工的手给划伤了！虽然没有赔那个女孩医药费，但耽搁了别人挣钱的时间，而且别人的手可能还要因此落下伤疤，牧凤内疚得很。
想起家中的女儿，牧凤和复生又大吵了一架。
复生真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从不会为生计发愁，而自己处处为吃饭担忧？
看复生实在胜任不了磨玻璃的工作，牧凤想方设法托人把复生送到邻近的五一村一家网架防腐厂上班。
网架防腐厂的工作，其实就是随网架安装施工队到全国各地去给安装好了的网架刷防腐油漆。复生笨手笨脚，刷的油漆就象天上的云朵，时而成一大块，时而又变成一绺，而且刷油漆的速度很慢很慢，工头就象看外星人，直接当复生的面，说他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笨蛋!
还好，复生在家做生意，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有丰富的社会阅历，插科打郓的说笑让单身在外的工友们干劲十足，后来在工友们自觉自愿的“推举”下，干脆不干活，坐在阴凉处"鼓舞士气"。一开始还横眉怒目的工头，见复生不干活，但活反倒干得多，便装着没看到，有时还要主动给大家买冰棍来吃，算是默许了复生新的“职务”。
就这样混了两个月，有一天网架防腐厂的老板来工地视察，召集工人开现场鼓劲会。年轻的老板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复生才想起自己来外面打工的本来目的，心中那个梦就像按在水底的瓢，猛地冒出来，原来今天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防腐厂的老板比复生大不了多少，坐在铺着草席的地上，对围坐在一起的工人们说：“你们千里迢迢离开家乡告别亲人，来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挣钱！为了养家！为了让自己、让你们的亲人活得好一点！你们喝白开水就不想吃点稀米饭吗？光吃稀饭就不想吃大米饭吗？吃了大米饭就不想用点泡菜下饭吗？光吃泡菜就不想吃肉吗？人活着就要有欲望！要有信念！要有梦想！有梦才有希望，有希望就有动力……”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复生承认，这是这一辈子上过的最好的课，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这位老师让复生对自己随遇而安羞愧，当场就痛哭流涕。
复生的沉默和思索，引起施工队长的注意。
这位姓金的队长五十来岁，是一位有知识的忠厚老者，字写得刚健有力，听说英语的口语能力也非常了得。金队长常常和复生聊天，逐渐了解到复生的过去，慢慢知道复生也不是没有报负的人。
金队长鼓励复生：“你不是打工的人，你要努力想办法去开拓你的事业。打工一辈子，还是打工的，做老板可不一样，无论见识、视野、收入，还有将来对社会的贡献，都会成几何倍数增长。”
江苏虽是经济繁荣之地，复生一个无名无钱之辈，仅凭借年轻，仅靠有梦想，能成何事？！
正在无奈彷徨的时候，复生做梦也没有想到，机会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