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走在宽敞的大街上,似乎是忘了一切。忘了身前的景色,忘了身后的笑语,忘了过去的时光,甚至于,忘了他自己究竟是谁。
远处是苍茫的大海,隐隐地飞着几只白鸥。
近处是一个可爱的孩子,蹲在地上不知聚精会神地在看些什么。
身侧是一个长椅,一对年老的夫妇并肩坐在其上,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彼此。
道路上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那重重叠叠的梧桐树阴,还有久久缭绕在耳边的那支哥德堡变奏曲。
他不知疲倦地走下去。这条路却也相当配合似的,无穷无尽。天空逐渐被笼罩在浓重的橙色之下,柔和的光渗入他的瞳孔。他停下了。那究竟是什么颜色?红色、橙色、淡粉色、深粉色、淡蓝色、墨绿色……重重的色彩混合着在他的眼前打着转儿,一股钻心的甜蜜感直入心窝。
忽地,那支哥德堡变奏曲结束了。空气陡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宁寂。眼前的彩霞褪去了色彩,巨浪像是墨汁一般翻腾着像他涌过来。他怔怔地愣在原地,手心里像是握了一块冰。天上的彩云斗转星移般地穿梭于熹微的光线中,紧接着,便是刺骨的寒凉包裹了他的全身。
轻柔的海风拂过她的面颊。她微微张开口,一抹淡淡的咸味随即飘入口腔,侵入她的全身。她笑了,瞪着大眼睛望着远处低飞的海鸥,禁不住哼唱了起来:“小螺号,嘀嘀地吹……”
她兴奋地跑着,嘴里不知在喃喃地念叨些什么。暖阳将她的全身烤得暖烘烘的,点点梨涡从嘴角漾了出来。
她蹲了下来,细细地嗅着泥土里独有的芳香。不知怎的,土壤里似乎还散放出了一支若有若无的旋律,那支哥德堡变奏曲。欢快、轻柔、不夹杂一丝丝瑕疵。那是绝对的纯净,就像是这如水晶般透亮的蓝天似的。她痴迷了,她将双手深入泥土里,让那份潮湿轻轻地亲吻着她的皮肤。
可是爸爸妈妈在哪里呢?她环顾着四周。
远处是苍茫的大海,隐隐地飞着几只白鸥。
身旁一个奇怪的叔叔脚步凌乱地从她身旁飘然而过,漫无目的地向着无穷无尽的远方走着。
身侧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老爷爷和一个老奶奶,两人相互依偎着,静静地凝视彼此。
密密麻麻的梧桐叶影洒落在她的脸颊上,耳边的旋律愈发动听地循环着。她就那样蹲在地上不知多久,直至天边的白云被染上了淡淡的粉色,红彤彤的太阳如火轮一般转动着。
突然,那支哥德堡变奏曲戛然而止。她愣住了,两颗豆大的泪珠进而浮上了眼眶。她攥紧了拳头,不知为何,那泥土居然变得如寒冰一样刺骨、坚硬。远处转动的太阳像是被墨汁泼洒了一样,透着青紫色,自核心起,愈发的黑暗、沉重。眼泪终是流了出来,自脸颊滑下落到了口中。好咸。紧接着,一汪水便不由分说地冲进了口腔,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天啊,太咸了。
他坐在长椅上,静静注视着身旁的她。海风将她的白丝轻轻地扬了起来。
竟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不曾认识身旁的这位老妇人。
她是谁?他在哪?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模糊了。
据说,若是在梦境中的话,人是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到达目的地的。就如现在的他一样。那么他现在是否正处于梦境之中呢?可是,海风的摩挲分明这样地真切,她那红褐色的虹膜又是那么的绝妙生动。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青春惜逝,唯一不变的便是她身上那独有的水果的清香,还有那如红宝石一样的双眸。
她的眼睛愈发灵动了起来。自眼角到瞳孔,似乎散发着别样的诱惑力。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其中了似的。在这深深的漩涡中,一个无比熟悉的旋律响起了: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极其澄澈的声音。是他在睡前都会不由自主地哼出来的调子,那支哥德堡变奏曲。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都在不紧不慢地叙述者一个个略带蓝色的故事。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
远处是苍茫的大海,隐隐地飞着几只白鸥。
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走向那无穷无尽的远方。
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正蹲在地上,傻笑着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
浓重的梧桐树叶的阴影洒在她的脸上,勾勒着她美丽的脸型。他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她的双眼,耳边缭绕着那支哥德堡变奏曲,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至天边泛青,云彩被磨得没了棱角,空气也变得愈加的潮湿、愈加的温暖。海风将她的发扬得更高了,明晃晃的在夕阳之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他们两个人的发都飘扬在了空中,纠缠在了一起,交错着,缠绵着,就如同他们两人的命运一般。
蓦地,那支哥德堡变奏曲终了。耳边的海风竟如锉刀一般磨着他的脸颊,手心的温暖也霎时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他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汩汩的跳动声,合着浪花击打在岩石上的巨响,不断地加快、加快、加快。他仰头看到了天空,那橙色的彩云变得如鲜血一般红,红得发紫,紫得发黑。一阵刺痛糊上了双眼。她的发丝散了开来,这或许就是人鱼的样子吧?他转过了头去。原来,她仍在注视着。一直都在。
海面或许波涛汹涌,可是在海面以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一切都趋于平静。那曾经的宁静从未消散过。只不过多出来的,是刺骨的寒凉,还有那扎心的痛楚。
男人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不巧,还是无法看清周身的一切。黑暗包裹了他,宛若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脖颈上。他略微抬了抬头,竟看不到一点点来自水面的光芒。
小女孩无助地划着水,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可是,除了手脚尖的冰凉,她什么也感触不到。渐渐地,那丝凉意竟也消退了。她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没有感官的人了。
老人握紧了身边之人的手。身下仿佛有一个无底的旋涡,将他们两人拉入无底的深渊。两人的身体贴紧着,旋转着,在跳着一支绝美的华尔兹,跳跃着迈向那无法预知的终点。
就在这时,在大海的深处,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旋律。伴随着旋涡和波纹的律动,它显得更加轻柔缠绵,就仿若是人鱼的歌唱,亦或是海神波塞冬的呼唤。又是那支哥德堡变奏曲。
美妙的旋律像是有着某种魔力一样,将男人、小女孩、还有老人夫妇向着同一个方向扯了过去。
忽地,男人眼前浮现出了刚刚走过的那条路,每日都在走的那一条路。在遥远的路的尽头,就是他的房子。房子里,他的妻做好了饭,焦急地待他回家去。屋子里的光暖洋洋的,仿若初生的太阳一般柔美可人。一个小男孩儿活蹦乱跳地跑了进来,将一株百合花插在了桌子中央的花盆里。金色的花粉洋洋洒洒地散在了空中,混着略带粉红色的灯光舞动着,落在了他们母子长长的睫毛上。可是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该回去了,该回家了。
小女孩儿闭上了眼睛,她看到了一扇巨大无比的门在缓缓地为她打开,里面是万丈的光芒。地上铺着天鹅绒红地毯,她踩着如童话里辛德瑞拉穿的水晶鞋一般的高跟鞋,一步一步地将自己沐浴在耀眼的金光之中。她优雅地将大门打开,她看到在她脚下的是成群成群的人。他们的目光里带满了艳羡、敬佩、畏惧。她扬起了头,展开双臂,让清风自两袖之间流过,让秀发在身后飘然起舞。可是她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该戴上王冠了,该出发了。
老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搏动之声,合着周身水纹向外扩散着。他看到了曾经老旧的城市,那曾经充斥着欢声笑语的教学楼。他看到了他自己,英俊挺拔,拥有着运动员一般健美的身材。他穿梭于交错复杂的走廊之间,与许许多多的昔日友人擦肩而过,最终,他在一扇门前停住了。那间教室里,传来了流水一般的钢琴声,熟悉的旋律一阵阵地敲打着他的心弦。他呆滞地立在门前,阖上了双眼,令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一点、一点灌进他心窝中潺潺流淌的那条溪流中,哗啦啦地冲洗着他的五脏六腑,直至他的全身各处。半晌,他推门走了进去。是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绝美的女孩子。她望向了他,幸福地笑了,两点酒窝在颊上忽隐忽现。心中的流水更加猛烈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旁拾起了那架小提琴,轻柔地合上了她的琴声。那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哥德堡变奏曲。可是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该合奏一曲了,该好好陪陪她了。
哥德堡变奏曲的旋律愈发地清晰了起来,带着四个人的身体缓缓地旋转着,向着海洋的正中靠拢着。
男人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一颗小小的、毛茸茸的头。一晃之间,他似是看到尚在家里焦急等待着的那个惹人怜爱的小人儿。他伸出手来,颤抖着将她搂了过来,陶醉于她柔软的身躯之中。泪光突现,却瞬间被海水吞噬了,不曾比较究竟是哪一个更咸。
小女孩的脚忽地碰触到了一个厚重的衣领。就在那一刹那,她好像是看到了正向她行礼的大臣。她便俯下身来,轻轻地将他扶了起来,顺带着拍了拍黏在他身上的尘土。她不由地沉醉在这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泪光点点,却瞬间与海水融合了,不曾比较究竟是哪一个更咸。
老人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摩挲着他的肋骨。他轻轻地颤抖着,就在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身侧的那架琴,还有琴凳上端庄而坐的那个仙女一般的女孩儿。他赶忙伸出手扶住了那琴,沉浸在那纯净的乐曲里,沉浸在那如初出的太阳一般的微笑之中。泪水汹涌,却瞬间被海水擦去了,不曾比较究竟是哪一个更咸。
四个人不知不觉中围成了一个圆圈,在无尽的黑暗中旋转着、飘荡着。哥德堡变奏曲的乐声随着周身的波纹起伏着,不间断地循环着,直直渗透到大海的深处,再反弹了回来。
有人在唤着我的名字。
我的全身都湿透了。
周围传来了各种各样的陌生的声音。而且能感受得到,我身前有着刺目的光。
我刚刚是在哪儿?在干什么?忽地一阵头痛欲裂。
翱翔的白鸥,炫目的彩霞。
黑暗的水底,刺骨的凉意。
还有……还有那熟悉的旋律,从远方而来的声音。
我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灿烂的骄阳刺得我的双眼生生的疼。或许真的是在黑暗中沉沦了太久了罢。面前是形形色色的陌生的面孔,他们像注视着外来稀奇物种似的打量着我。
“只找到了一个人吗?”他们在窃窃交谈着。
“对。这个人还真是命大。”
不止我一个人的。还有他们。
包裹在冰冷与黑暗之中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了那个旋律。
那支哥德堡变奏曲。
可是,他们在哪儿呢?
我艰难地直起了身子,翘首望向了远方。天空如蓝宝石一般澄澈,大海的表面反射着点点金光。暖风吹拂,一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