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吴宇森导演的电影《太平轮》,恐怕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对一九四九年除夕前夜发生在舟山海域的太平轮海难事件知之甚少。吴导的电影已经上映,但我没有看----现在看电影很慎重,越是大导演、大明星、大制作的电影越让人心存疑虑,倒是对那段历史发生了深厚的兴趣。恰好刚看了齐邦媛的《巨流河》,里面也提及了这段历史。
齐世英先生(齐邦媛父亲)创办的《时与潮》杂志迁刊到台湾,总编辑邓莲溪乘坐一月二十七号的太平轮准备到台湾协助迁刊事宜,齐邦媛与先生罗裕章在基隆港等船,书中这样描述:
我们一大早坐火车去等,到九点却不见太平轮进港,去航运社问,他们吞吞吐吐地说,昨晚两船相撞,电讯全断,恐怕已经沉没。太平轮海滩,前因后果至今六十年仍一再被提出检讨,我俩当时站在基隆码头,惊骇悲痛之情记忆犹如昨日。
太平轮自一九四八年起航,往来于上海、基隆两地。初期营运,船上旅客大半是往来两岸的商贾、眷属、游客、公务人员等,一九四九年内战情势紧张,时局动荡,国民党兵败,太平轮成为运输撤退的国民党军人及其眷属、逃难的平民百姓到台湾的重要交通工具之一。一月二十七日为旧历除夕前夜,这是年关前最后一班前往台湾的太平轮,船只满载着急切与家人团聚的旅客、来往商家储备的货物、政府机关的报表文件、中央银行重要的卷宗等。正式登记购票的旅客只有五百零八人,而实际上船的超过千人,开船前大量挤上船的旅客以及小孩子都未列入名单----超载是那时往来上海和台湾船舶的常态。原定于上午启航的太平轮,直到午后四时半才开航,开航的前一刻,还在不断装运着货物。约晚上十一点三刻,行至舟山群岛海域,太平轮与运煤船建元轮相撞,船员没有做好应急措施,来不及靠岸,未放救生艇,导致轮船沉没,近千人丧生,仅有36人获救生还,这最后一班沉没的太平轮被称为“东方的泰坦尼克”。
对于台湾资深媒体人张典婉来说,沉没的太平轮是母亲口中“幸好没有坐的那班船”。张典婉的母亲司马秀媛乘坐一九四八年底的太平轮来到台湾,从上海富家女变为苗栗客家媳妇,生前常谈及太平轮逃难的往事。母亲去世后,张典婉开始想写些他们那个年代的记忆,这个记忆背后是母亲和母亲那一代人的繁华旧梦与流离相思,太平轮是繁华旧梦的结束,也是流离相思的开始。2004年起张典婉参加了纪录片《寻找太平轮》的制作采访,次年纪录片播出后,开始写作《太平轮一九四九》;2009年《太平轮一九四九》繁体版在台湾出版,2010年召集组织了太平轮在舟山的海祭活动,之后又连同后续搜集的相关资料,进行了修改增订,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简体增订版《太平轮一九四九》。
这场造成千人罹难的惨剧,因发生在农历年前夕,船上又乘载了太多的名人商贾,一时间造成轰动,成了台海两地大新闻。但又因时逢乱世,灾难发生后的搜救、赔偿善后等事宜混乱无序,草草了之,无异于在幸存者和受难者家属的伤口上再撒了把盐。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正如在《太平轮一九四九》的书中,还原太平轮事件始末不是作者的重点,她更关注的是这个事件中的人物----生还者、罹难者和他们的至爱亲朋、轮船公司老板和职员、附近海岛施救的渔民、因各种机缘巧合未能上船而躲过一劫的幸运者……多少家庭从此支离破碎,又有多少人因此改变了生命轨迹。
江苏如皋商人李浩民,一九四七年看着局势越来越恶化,将家人送到台湾安顿,平日往来上海和台湾。两年后李浩民不幸在太平轮海难中丧生,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顿失依靠,10岁的小儿子中学毕业本考上海洋大学,但发现警官学校招生,学费全免,工作生活都有保障,立即改报警校。这个孩子就是后来成为闻名世界的“神探”----李昌钰。
近代中国重要的音乐家吴伯超,预备到台湾准备音乐学院的迁校工作,来不及买船票,去码头因结识太平轮船上三副,三副将自己床位让给吴伯超。行前吴伯超给台湾女儿吴漪曼发电报:“要来台湾了,与你们一起过年。”谁知吴漪曼等来的却是太平轮沉没,父亲遇难的噩耗。
同为幸存者的葛克和陈金星,当年均在军中任职,都在那场船难中失去了妻子儿女。到了台湾后,又另组了家庭。每到周末,这二位生死与共的朋友,坐在客厅一整天,喝茶,看报,却从不说话,默默对望,直到天色已暗。
闻名的佛学宗师星云大师原本也是那一班太平轮的船客,因时间仓促未能搭上船,幸免一劫。与死神擦肩而过,他看作是“因缘”。
台湾著名主持人蔡康永的父亲蔡天铎是当年太平轮的五个股东之一。蔡康永在他的文章《我家的铁达尼号》中写道:“在战乱的年代里,命运之神似乎背负着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戾气……”被命运之神的戾气打翻的岂止是一艘船而已。1949年前后,约二百万人因内战迁徙到台湾,这一场近代中国史上最大规模的民族迁徙,成为一代人永远的伤痛和乡愁。半个多世纪过去,曾经剑拔弩张的政治领袖们早已作古,那些恩怨是非也已随着历史的脚步渐行渐远。现代的人们更容易从大众媒介中获取经过了加工和演绎的所谓“历史事件”。
之前以为吴宇森的《太平轮》改编自张典婉的这部《太平轮一九四九》,但显然不是----据导演本人讲,这部讲述三对男女爱情的电影与张的书无关。太平轮罹难者、音乐家吴伯超的女儿吴漪曼听说吴宇森导的《太平轮》是部爱情片后,无限感慨:“太平轮是生离死别,是时代的悲剧,怎么是只有爱情呢?”太平轮被艺术家们拿来表现乱世爱情似乎也无可厚非,只是回忆和还原真实的历史,打捞曾经失散的记忆,呈现普通人因那个悲剧事件而经历的种种悲欢离合,这其中纪念与反省的意义,应该是远远超过一部由俊男美女演绎的乱世爱情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