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一年多不曾外出写生了。今日忽然起了心思，仰首望苍穹明朗，春光正好，且气候不寒不热，最宜登山游冶了，遂换上了固封许久的衣物，出门而去。
从我僦居寓所附近的山脚上山。进入山里，始知春天确已来了。远近树木皆已萌新芽，青黄色嫩叶青翠欲滴。前面一片小斜坡上的小草也暂露新头，远远看去一片尽是清淡的绿，及走近前却因疏且小而不觉其色，忽忆起“草色遥看近却无”，前人之述备极其精当。
我寻觅从前曾踏足过的山谷。那里有溪水沿石壁而流，虽不甚高却也清幽，可以聊为清赏，或也能写写溪石之态。待走将近时，却是大失所望，此中风光已无如昔日之美。悠悠而流的泉水也将岌岌可危地面临枯竭之险，大抵经历一冬，及春，天又未降甘霖之故罢。令我欣喜的是，在石缝里寻得一株春分花，白色的小花开得正盛哩。这种小花是可以食用的，在我故乡的民俗是于春分节气这一天，采摘了花朵撒在大米上一起煮熟了吃，香气氤氲直到如今。
执笔写了张小画，不甚满意，遂又沿山路走去，寻觅另一佳境。转过一座小山丘，忽有似曾相识之感，细一思量，这不是老友重聚嘛，我平日里傍晚跑步的正是此山岭呐。既是相熟者，那无需多想，且喜且走。此岭地处白云山西北，岭上有一蓄水池，四方形，高有两米多，面积大约七八十立方米罢，池顶是水泥铺设的平台，干净平坦，正适我用。我常跑步止于此岭，然后上水池顶训练。
过了此地再往上就是五雷岭了，顶上有一小亭方便游人休憩。仅此而已，并无太多风光，加之树木隐映，视野并不开阔，唯北边一缺口处可视下，能见城市北端。山脚下的松园宾馆倒是清晰可见，但这是一个只可远视而不可近临的地方。
稍平了一下气息，取出纸笔写意般的画下这座亭子，不料却引来数位好奇女游客的围观，倒令我微微纠谨羞涩起来，于是匆匆画完收笔又往前走。
这是一段漫长的山路，土山丘陵，曼衍相连。曲折蜿蜒地沿着山腰转动，好在这里山境清幽，又有树木参天，枝叶披离不见天日，无论寒暑皆是如此。因这边山麓多栽种常绿乔木之故，我所见得最多的是大叶相思，偶尔会夹杂着荷木或者台湾相思，但总是少的。枫树也是有的，但这里却不多，在山的西南面倒有大片大片的枫林，若逢寒冬时，枫叶尽红，风光大异于常，也是蔚为壮观的。其实我还是喜欢落叶树木，叶落尽后，林木萧条，起风时沙沙有秋寒之意，极易引人情思，且又似画中之感，如鹿角，如蟹爪，美之甚矣！像这样的山路虽则漫长，但并不陡，行走间不会觉得太过劳累。且游人较少，已是幽静之所在了，一路走又可嗅得到草木清气的芬芳，这时若滤除凡俗杂念，踏着诗经的调子轻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所思或无所思，亦足以畅叙幽情了。
再上一道天梯，该是孖髻岭了，因有双岭比邻对望，故名孖髻岭。两座岭上都筑有凉亭台阁，若逢烟雨轻笼之际，远远看去真似仙阁琼宇，仿佛不在人间。因此我常喜欢到这里夜宿，夜阑人静时，携酒一樽独酌，醉望月白如素，静聆虫鸣啾啾，仿佛离人间万丈。孖髻岭的山势已是较高的了，眼界也极其开阔，只惜南面有摩星岭遮了望眼，不能极目。
继续往前走可到达松涛别院。既名松涛，必然少不了松树的，白云山的松树本是不多的，从前总诟病其名松涛而不见其松，大抵我多在夜间登临而不曾发现罢。今日特意留心细看，果然见到了不少松树，中又有丛竹隐映，杂树相间，稍不注意也就从身边过了。小路尽头已连接山中大道，是砂石沥青铺设的路面，可以开汽车上下山的。到这里游客也终于多了，周围喧闹嬉笑声不绝于耳。有坐地休息的，倚栏观景的，游戏欢笑的，也有合围打牌的，看来纸牌真真是世人不可少的一件消遣玩具。
我沿大道向着山庄旅舍的方向走，我要去的地方正是旅舍附近的一座悬崖。大路上的游人往来如织，青春年少的女孩体态婀娜多姿，笑声如铃，一路上的山花也烂漫盛放，迎面向人。山杜鹃开得满树红火热情；宫粉紫荆花早已淋漓簇沓，那一树粉白淡雅的清芳更是令人醉思流连；山道旁还移莳着许许多多的桂树，桂花也感着春风的到来而绽放，馣馤袭人，起风时满路氤氲，大概还杂着些许脂粉气罢。这时候“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云山作仙山。”这句小诗也近贴切了罢！
当我在悬崖上写好了一张小画的时候，天已向晚了。确切说这是两座巉崖峭壁，山崖呈九十度直角泻下，大约有二十多米高，在崖底仰望，巍巍乎崔嵬峥嵘之势，险摄人心。但是却也有些攀岩爱好者会来此攀登。总的来说，到这里的人还是极少的，因此我才会到这无人干扰的山崖作画，虽然偶尔还能听到远远地传来少男少女们的嬉笑声，但那已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了。
我随意偃卧在小灌木下的岩石上，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木心先生的集子，随手翻阅，不料书中所言正是山中之事，正好暗合我此时心意，不禁跫然心喜。大抵天地间许多缘分正是如此深邃玄妙的，非我凡人所能尽解，只需顺应自然，一切都是缘起缘灭罢！
一只暮归长尾雀落在我头顶的灌木上，倏忽又惊飞而走。也许它本不发觉我，后又发觉我，故急急逃离，其实它本不必惊惧我的。我站了起来，此刻西天的晴霞已尽收，暮色渐渐合拢，山中已阒静无声，举目远望幽邃的天穹，浩浩渺渺，只有无尽的寥廓。突然，一响钟声从山顶飘袅而至，余音缭绕，绵绵不绝。我想，这岂非钧天之乐！遂喜，踏钟声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