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凤九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一早。她先四处瞧了瞧，确定了自己确实躺在阿离的庆云殿，这才松了口气。起码她没像五百年前，不仅醉了酒还来了个夜不归宿。起身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妆容衣服，凤九悄悄走出房间，想寻了表弟阿离问一问她昨晚究竟是怎么回来了。结果刚迈出房间门，一身青衣的小团子便飞快地跑过来抱住凤九的腿，仰起小脸委屈地问：“表姐，你答应我的鱼片粥还没有做呢。”

“那个先等等，我且问问你，昨天我是怎么回来的？”

“东华哥哥把你抱回来的啊。”

“东华哥哥。。。”凤九扯了扯嘴角，五百年了，小团子还是没把这称呼改过来。“我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儿吧？”

“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死活不让东华哥哥走，这算吗？”

“我昨天竟如此丢人吗？”

“倒也不算特别丢人吧，不过后来你还哭了，鼻涕眼泪抹了东华哥哥一身，把他的外袍弄脏了。”阿离在凤九临近崩溃之时又补了一刀。

“我知道了。。。”凤九抬手扶了扶前额，觉得以后万不能再在这九重天饮酒了。

“表姐，我饿了。”阿离拽了拽凤九的衣袖，水汪汪的眼睛都快滴出泪来了。

“我现在去给你做鱼片粥，你先忍着点儿。”凤九说这便往洗梧宫的厨房走去。

凤九在厨房里一边片鱼片做粥，一边脑子里努力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她在离开成玉那处以后，遇上了燕池悟，还陪着他一起到了太晨宫。燕池悟原本是想给东华帝君下战帖，结果变成了做苦力。小燕，对了，她还答应做了梅子冻糕去探望他。后来遇上东华帝君，她就有些迷糊了。凤九觉得酒后缠着东华不放，而且还弄脏了他的衣服，已经是够失态的了。就是不知道在回来的路上她有没有乱讲什么话，万一要是提起五百年前的事情可怎么办。凤九一想到这里，身上不由得一身冷汗。赶紧备料又做了几款当年东华爱吃的点心，准备探望小燕的时候给东华送过去，一是感谢他昨日出手相帮，二是探探他的口风，看看自己昨天有没有乱说什么。

凤九抱着点心盒子踟蹰在太晨宫门见，心里盘算着等下见了东华应该如何开口，却见司命从里面走出来，一脸惊喜：“小殿下，这是来找帝君的吗？”

“司命，帝君在吗？”凤九心虚地问着。

“这会儿不在，被天君请去议事了。小殿下先进来去偏殿稍等片刻吧？”

“那，昨日来找帝君打架地那位魔君燕池悟，可还在太晨宫里？”

“在，在后院摘枇杷呢。小殿下是要找那位魔君吗？那我现在带您过去。”司命说完便热情地领着凤九进了太晨宫。

凤九一进后院，便看见燕池悟正在爬树摘枇杷，地上的竹筐里已堆了小半筐枇杷。燕池悟摘得专心，凤九进了院子他也未曾察觉，直到凤九唤了他一声：“小燕壮士。”

“小九！”燕池悟飞身从枇杷树上下来，瞬间便来到了凤九的面前，“你算是够义气，这么早就来看老子了！”

“梅子冻糕，”凤九从盒子里端出一碟糕点，“我就放了很少的甘草，你试试可还吃得惯？”

燕池悟拍拍手上的尘土，接过凤九递过来的碟子，拿起一块冻糕就整个塞进嘴里，“小九，你的手艺真是不错。干脆也不要回你的青丘了，跟我回魔族去给我做饭好了。放心，我这么讲义气，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魔君说笑了，小殿下乃是青丘东荒女君，怎可跟着魔君回魔族去当厨娘呢。”司命觉得这位魔君倒真是有趣。

“你是青丘的女君？九尾狐族的后人？白家的人？”燕池悟略有些惊讶。他两次见凤九都提着食盒，还以为是天族的一个小厨娘。

“我昨日与你说过，我是青丘的白凤九。”

“老子昨日一直想着要找冰块脸打架，其他的事儿并未放在心上。”得知凤九是青丘的女君，燕池悟觉得带凤九回魔族基本是无望了，只能奢求在天宫的日子能多吃几顿好的，“小九，你没事儿常来看看我，给我带点吃的。我昨儿半夜饿了，摸到太晨宫的厨房去，居然一点饭食也找不到！冰块脸这个变态！”

听到有人骂自己的君上是变态，司命不由得佩服起眼前这位魔君的胆量。虽然帝君有些时候的做法确实剑走偏锋，可是变态一词终究有些不妥。司命清清嗓子，说道：“帝君本就很少饮食，吃饭还有些挑剔，太晨宫这几百年来，一直是冷锅冷灶。”

 “所以说是个变态，连基本的口腹之欲都没有！”燕池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司命见实在不能与这魔君较真，便向凤九作了一个揖，说道：“小殿下，您和魔君好好叙旧，小仙先告退了。”

司命还没走远，小燕就把点心都吃完了。他随便用手背抹了两下嘴，然后挽起衣袖准备继续干活。凤九横竖也要等帝君回来，便很讲义气地帮着燕池悟一起摘枇杷。两个人干活效率终究快一些，不消半个时辰，二人便采了两筐枇杷。此时燕池悟坐在枇杷树下休息片刻，顺便拿起两个果子吃了起来。凤九则蹲在筐子旁边，研究着枇杷要怎么弄才好吃。

“这枇杷可以洗净剥皮去核，只留果肉，混着冰糖一起熬成枇杷酱。用这酱来做点心，想来也是不错的。或者和雪梨，川贝一起炖了，最是润肺止咳。”凤九一边挑拣着筐子里的枇杷一边对燕池悟说道。

“看来这太晨宫里的枇杷怎么处理，女君已经有了主意？”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响起，凤九一惊，手中的枇杷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停下来。

凤九转身伸手去捡枇杷，看见了紫色的衣角，便知这是东华回来了。依旧保持着蹲姿，凤九仰起来努力挤出一个谦和恭敬的笑容：“青丘白凤九见过东华帝君。”

东华略抬抬手，算是勉强接受了凤九这个动作新奇的行礼，目光不易察觉地扫了一下还坐在树下扒枇杷皮的燕池悟，语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女君与这位魔君倒是很重情义啊，昨日刚分开今天一早便来探望了。”

“凤九，凤九其实是来找帝君的。”蹲得太久腿都有些麻了，凤九起身的时候还略微晃了一下。

“哦？找本帝君何事？”东华的语气似是有了缓和。

凤九弯腰揉了两下有些麻木的小腿，顺便偷瞧了一眼燕池悟，发现他仍在专心地吃枇杷，便用只能她和东华两个人听到的音量说：“帝君，凤九可否单独和你说两句话呀？”

东华听了，没有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凤九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急忙快走两步跟上去，没走多远，身后响起了小燕壮士的喊声：“小九，记得再带着点心来看我啊！”

“女君今日来找本帝君，所为何事呢？”两个人回到了正殿，东华依旧懒散地坐在矮桌旁那张软榻上，凤九则有些局促地立在他面前。

“我。。。帝君，这是我今早新做的点心，你尝尝看？”凤九想起了手中的我食盒，急忙将它放在矮桌上，然后把点心一样样地拿出来，“这是枣泥山药糕，这是金桂核桃酥，这是白玉梨花卷。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你来，就是为了给本帝君送点心的？”东华一挑眉，嘴角地微笑似有似无。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凤九尴尬地咳了一下，“昨日凤九醉酒，让帝君笑话了，听说是您把凤九送回洗梧宫的，凤九实在是感激不尽。”

“嗯。”东华换了个坐姿，斜靠在榻上，一只手撑着头，脸上的笑意明显了几分，似乎是知道凤九还有话要说。

“风九，凤九还想问一下帝君，昨日我可有何失态之处？有没有冒犯帝君？”凤九小心翼翼地问道。

“冒犯？我想想。。。”东华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下，然后问凤九：“企图闯我太晨宫，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离开，用我的外衣擦眼泪，算吗？”

“算。。。吧。”凤九此时觉得青丘这些年积攒的颜面，都让她一次性丢光了。

东华认同地点点头，然后静静地看着凤九，等着她将未问完的话问完。“那凤九。。。可有言语上冲撞帝君？有没有胡言乱语？”凤九一边端详着东华的脸色一边问道。

东华并未立即回复凤九，而是稍稍沉默了一下，才抬眼看了一眼凤九，张口：“没有。”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凤九终于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如释重负。

“女君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东华敛起脸上的笑意，语气又变得冷漠而疏远。

“并，并没有其他想问的了。凤九昨日多有冒犯，还望帝君能海涵。”凤九规规矩矩地向东华行了一个礼。

“整个天宫的人都知道，本帝君并不是一个大度的神仙。”东华似乎不想轻易放过凤九。

“那，凤九该如何做，帝君才能消了怒气，抵了昨日冒犯的行为？”凤九小心翼翼地问东华。

“刚刚女君不是已经打算好如何处理那些采摘好的枇杷了吗。我看那魔君已采了两筐枇杷，劳烦女君按照刚才说的法子处理了吧。”东华说得倒是轻松随意，但是语气中也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信。

“帝君是让凤九留在太晨宫里做枇杷酱？”凤九想想后院里自己方才卖力摘下来的两筐枇杷，终于懂得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怎么，女君不愿意？”

“愿，愿意，帝君给凤九一个机会报恩，凤九很是欢喜，这就去厨房做枇杷酱。”凤九连忙点头，接着退出了正殿，心中却不由感慨造化弄人。九百多年前自己费劲心思想进太晨宫报恩却屡屡受挫，今日自己想避开这块伤心地却又逃不掉。心愿这种东西，怕真的不是神仙该拥有的。

东华看着凤九离去的那抹身影，不由得笑了笑，随即拿起桌上的一块白玉梨花卷吃了起来。他突然想起往生海畔初次见凤九时的模样，打扮的素净淡雅，笑起来却偏偏那么明艳动人。虽说是初相见，但是她额间那朵凤尾花却让他有些意外，仿佛早就见过千百次一般。

司命走进太晨宫厨房所在的小跨院时，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他看着凤九忙进忙出地洗果子，剥皮去核，仿佛是又回到了五百年前，凤九住在太晨宫时的日子。那时她经常在厨房待着，变着花样给东华做各种好吃的。他也好运气地尝过凤九的手艺，偶尔碰到过几次凤九端着刚做好的点心从厨房里走出来，会伸手招呼他一起尝尝。那段日子，太晨宫到处都生机勃勃，东华帝君的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时隔五百年，冰冷的太晨宫终于又有了烟火气。司命心里了然，凤九终究是这世间最适合做太晨宫帝后的女子，只可惜天命不允。

“司命，你来了。”凤九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司命正站在跨院门口，便开心地招呼他：“正巧，我刚做了雪梨川贝枇杷露，你来尝尝啊。”

司命笑盈盈地朝凤九走去，有些不解地问：“小殿下一早来找帝君，小仙原以为是有要紧的事情，可现在怎的又在厨房做点心了？”

“唉，说来话长。”凤九刚才还挂着笑容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还叹了口气。

“那小殿下就长话短说。”司命的求知欲还是那么旺盛。

“昨日醉酒当着帝君的面出糗了，最后还是他把我送回了洗梧宫。我今日来找帝君道谢，他说把小燕刚摘的两筐枇杷处理了就算报了昨日的帮助之恩。小燕可是摘了满满两大筐枇杷啊，我怕是要在太晨宫熬上三天三夜的枇杷酱了。”凤九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司命一边点头一边感慨，“看来这帝君，不是小殿下想躲便能躲过去的。帝君向来待人严苛了些，如今又不记得小殿下了，才会如此为难你，小殿下可不要生气啊。”

“我怎么会生他的气，他如今这样，也都是我害的。”凤九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惆怅。

“小殿下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司命刚想宽慰凤九几句，却听见东华清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司命，你在厨房做什么？”

司命觉得后背一凉，下意识地回身弯腰拱手作揖，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回禀帝君，小仙一进太晨宫便闻到这枇杷的清香，来到厨房一看竟是女君在熬枇杷酱，就与女君叙旧几句。”

“你们很熟？”从来不理世事的东华今日难得又多问了一句。

“小仙与女君是在九百多年前偶然间相识的。”司命实话实说。

东华点点头，并未再问其他，而是嘱咐了司命一句：“去书房等我。”

司命领了命，自是不敢再多做停留，与东华凤九道了别，便走出了跨院。东华并未同司命一道离开，而是走近凤九，看了看她仍旧端在手中的托盘，指着那水晶盏问，“这里面是什么？”

“我刚做好的雪梨川贝枇杷露，帝君尝一尝吧？”凤九献宝一样又将托盘向上抬了抬，好让东华看得更清楚。

东华并没有再看那托盘里的东西，目光却停留在凤九的脸上片刻，才开口应了一句：“好，”而后坐在了跨院的石凳上。

凤九将托盘放在石桌上，将水晶盏奉与东华，便站在一边看东华吃枇杷露。她观察着东华的表情，眼神里充满着期待和忐忑，直到东华吃了几口，夸了一句：“还不错。”凤九的心才算落地，随后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她依旧如五百年前那样，只要东华喜欢吃她做的东西，她就感到特别满足。

“知道你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我就放了一点点蜂蜜调味。”凤九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并未注意到自己失言。

东华拿着勺子的那只手一顿，然后又接着舀了一勺枇杷露送入口中。直到吃净了水晶盏中的枇杷露，东华才缓缓开了口：“我看枇杷还剩不少，有劳女君都把它们做成枇杷露和枇杷酱吧。”

“帝君，这些好像一天做不完啊。”凤九挣扎的问道。

“哦，那就明天继续来。”东华倒也不客气。

“反正这枇杷还剩这么多没处理，要不然先不要让燕池悟再摘了吧？”凤九担心明日一早来太晨宫，又是两筐满满的枇杷，那她真要累死了。

“你还挺心疼他。”东华的语气又恢复往日的清冷，“女君不必担心，枇杷吃不完，各宫送一些就好了。魔君这活，恐怕还要继续干下去。”

凤九心中默默同情了燕池悟一下，可怜这少年生得一副好容貌运气却不佳，偏偏招惹四海八荒最不讲道理的东华帝君，眼下只能在太晨宫当苦力。但是紧接着，凤九又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太晨宫的苦力。同是天涯沦落人，凤九决定明日再给小燕壮士送次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