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见大姑夫同意了,拍了拍手,石动筒便应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登台先做了几个滑稽的表情,把大家都逗笑了。
动筒是个很有趣的人,名字起的就很好玩儿,言语更是风趣幽默,他相当于现在的相声演员,只不过不在外面表演,而是被我父亲养在家里。他虽是个优伶,却是才华横溢,能够把儒学知识和市井笑话结合得天衣无缝,经常能把我家那些学富五车的家庭教师们问的一愣一愣的。
因为我也是个嘴贫的人,所以常和他切磋技艺,有时也会讲一些现代的段子,他每每听了都大为惊奇。
而另一方面,我认识他之后才发现,原来《笑林广记》这本清代的笑话书里很多的段子,在大魏时期就已颇具雏形了。当然,因为我年纪小,又是丞相的女儿,动桶只敢给我讲那些健康的段子,带色儿的他不敢讲。
当然他不讲是他的事,反正我早就看过了。
今天动筒表演的还是类似单口相声式的节目,我们对他的节目都很期待,于是都竖着耳朵听了起来,但刚听了几句,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他今天竟然说的是反腐败题材的段子,而且影影绰绰地像是冀州的事情,那不正是大姑父的辖区吗?
今天的故事是这样的:在大魏的“济”州,有一群老实巴交的农夫,本来小日子过的还算太平,结果突然来了一个“于”刺史,上任伊始便强行征发民夫给他打猎,这些人没有办法,只好挥泪告别自己的老婆孩子,踏上这条危险的道路。
等这些民夫到了山里,只见豺狼虎豹,应有尽有,便纷纷丧命兽口,更出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表面是在逗趣,实际上却是在痛斥这个毫无人性的“于”大人的贪狠暴虐。
其中一些民夫们侥幸未死,但仍要苦捱着这悲惨的命运,便开始通过嘲弄于刺史来排遣心里的苦闷:
“于刺史为什么要打老虎,那不是弑父吗?”
“于刺史还要什么老虎皮啊,直接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不就得了。”
听到这些民夫们的悲惨故事,我们都有些唏嘘,因为我们都知道,动桶说的这件事情并不是虚构的:
大姑父在冀州搞出大事来了。
这事情还要从父亲打赢了韩陵之战,准备来洛阳的时候说起:本来那时父亲是准备让大姑父留守相州的首府邺城的,因为邺城非常重要,父亲觉得让大姑父帮他看着比较放心。
结果父亲没想到,他刚一离开邺城,大姑父便开始撒着欢儿地收起黑钱来。而父亲此时是把邺城作为自己的重要根据地来经营的,不敢让他胡来,就赶紧把他调到了次要一点的冀州。
但大姑父到了冀州之后,不但没学乖,反而变本加厉地收受起贿赂来。更要命的是,可能是对父亲把他从邺城这个大肥缺调走感到不满,他还摆起了当年尔朱荣伯伯的谱儿,征召民夫打猎消遣,结果一次就死了三百多人,一时间天怒人怨、震惊朝野。
就在我们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动筒也说到了故事的高潮——这个于大人为了要完整的虎皮,强令民夫打虎时不许用武器,只能空手上去搏斗,结果民夫们又死了一大半。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有一个民夫每次都冲在最前面,于是另一个民夫便问他:
“你是练过武吗?为何见了老虎便不要命地一样往上冲?”
“并没学过。”
“那是为何?”
“你可知,那于大人的官威,可比这老虎还要厉害啊!”
动筒在台上说的绘声绘色,但我们在台下听了都不敢笑,因为动筒的这个笑话,已经是在说大姑父“苛政猛于虎”了。
在儒家的话语体系中,“苛政”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字眼,如果再“猛于虎”,那被这么评价的这个人,在百年之后是很可能是要进入《酷吏传》,受万世唾弃的。
说实话,父亲手下的吏治虽然比之前的尔朱家要强一些,但贪污的现象仍很严重,像大姑父这样鱼肉百姓的人数不胜数,而像小姑父这样不贪钱的官员反而屈指可数。
但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对这种事情却几乎不怎么管,甚至连听都不愿意听。动筒是个知趣的人,平日里自然也不会讲这类段子来触父亲的霉头,但他今天却一反常态,对这件事大讲特讲起来,着实有些奇怪。
而大姑父当然也听出来这话里话外说的都是自己,但他表面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竟还时不时为动筒喝彩,就像说的不是自己一样。
而动筒的故事此时也差不多讲到了结尾:那只凶恶的老虎终于被打死了,而那群民夫也只活下来一个。他环顾四周,见自己的同伴都死了,也疯了。
动筒便学着这个民夫疯了的样子,脚步蹒跚地在正堂里转悠了起来,并且不住地说到:
“今天我一定要把这副老虎皮剥下来,今天我一定要把这副老虎皮剥下来。”
动筒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大姑父身的后,这时,动筒突然大喝一声,把双手按在了大姑夫的肩膀上,把他吓了一个激灵,然后顺势就把他的外套给扒了下来。
大姑父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抓住动筒,厉声质问到:
“你这家伙,讲故事就讲故事,怎么还剥起我的衣服来了?快把衣服还我。”
动筒挣脱开大姑夫,往后退了一步,不慌不忙地笑着说到:
“您尉刺史能在冀州敲骨吸髓盘剥百姓,我石动筒怎么就不能在这里耍娶逗乐剥您衣服呢?”
大家听了这话,忍不住哄堂大笑,大姑夫一时非常尴尬。而此时已经沉默了半天的小姑父,也突然转向父亲,毫无征兆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丞相啊,我想当御史中尉。”
这御史中尉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纪委书记,主要是管官员们的风纪操守,但在大魏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高官,而小姑父此时的级别已经明显比它高出了不少,所以这话就问的很奇怪。
父亲听了,似乎也是非常惊奇的样子,便忙问小姑父干嘛要当这么个小官儿?
面对父亲的询问,小姑父不慌不忙地竖起一根粗壮的手指,指了指大姑父,慢条斯理地说到:
“不干嘛,想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