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个在普通家庭里最难以担当的角色,是所有人毕其一生都无法感恩的人。我曾经看到过一些平常的母亲,为庇护孩子自己忍饥挨饿、付出所有,尽管大多时候,这些母亲其实一无所有。
我不想费力描写这样的母亲,因为我不喜欢刻画苦难,从小不爱诉苦,这是母亲留给我的特质。何况,在中国描写苦难母亲的文字实在是太多了。
我的母亲是最聪慧的那种女性,她勤劳、坚韧、襟怀宽阔,能吃苦却从不诉苦。她的青年时期,正值祖国多事之秋,因此饱受战火带来的颠沛流离。小小年纪只身进城读护士班,来不及毕业就被陆军第十军征调到炮火连天的衡阳战场救护伤员。在那里,她和战友们守护着8000伤员,浴血抵抗47天。是军长方先觉为保全部下两万多人的生命,毅然放弃了抵抗,母亲才趁乱逃出孤城。
母亲的花样年华,是在死亡与炮火的煎熬中度过的。那种每时每刻与牺牲作伴的铁血经历,锻造出她后来无所畏惧的刚毅性格。从战争前线活下来的人,都有一种浴火重生的感觉,他们待人待事,不会像常人那样有诸多计较。只是后来,亲身抗战的经历演变成母亲一段撇不清的历史,被政工科不断拿来拷问。小小年纪投身抗战,作为亲历民族危亡的人,体验过那份血荐轩辕的英勇,母亲对以往的经历毫无愧疚。当政工人员把它作为污点刻画到档案里时,母亲的憋屈我十分理解,所幸的是她根本没有把这种黑白颠倒放在眼里。
七十七岁时,母亲罹患癌病。究竟是哪种癌,到死都没有诊断明白。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我陪伴她睡了几个月。白天夜晚时刻替她按摩,尤其要用力搓揉她的小腿。直到后来,摸着她的腿竟然感觉不出一点温度,我的心也随之冷到冰点。
上世纪最后几天,12月24号我喂他吃午饭,她告诉我腿冷得透骨的痛。我想缓解一下她的痛楚,冒失地请护士给她打了一支“杜冷丁”。那是该世纪最后一个“平安夜”,注射完那支止痛剂以后,母亲再也没有醒过来。直到今天我还在后悔,原本是可以平安度过那个世纪。想到母亲对我们兄弟姊妹那份炽热的爱,我伏在灵柩前挥泪写下一幅挽联:
褓抱提携几十年,可怜儿女,剜臂难求王母药;
赤手持家一辈子,哀哉我娘,人间福慧总难全。
我把自己的难过倾注在文字里,依赖文字宣泄情绪是我多年来的习惯。直到现在,无论是平安夜还是清明节,我都要反复吟诵这幅挽联,或者重新编制文字,借此排解内心对母亲的无尽思念!
古人云:“父,尊而不亲;母,亲而不尊。”因为父亲死得早,所以,在我心中母亲不仅格外亲近,处处还流露出远见的智慧和男子式的大气与担当。母亲的这些品质深深烙印在我的基因里,从不断地模仿中我逐渐变得和她一样聪敏灵泛、浑厚大气。
我一直因为母亲而自豪,为母亲精神上无比的富有而骄傲!
在全世界母亲的节日里,仅以此文祭拜我离别十七年的妈妈。
(照片是我母亲、姐姐和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