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中山
大燕国灭时,骆成溪正在南山山水田园间给菜苗除草,他穿着粗布麻衣,身形颀长,低垂的头上有一顶草帽遮阳,使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夫君,城破了。”
一道凄惶的啜泣声传入他的耳朵,他听到后手中除草的动作便僵硬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直身子,缓缓取下手中的帽子,朝远在千里的大燕皇城方向望去,极目处却尽然是葱翠黛绿。
“阿梓,我们以后都没有家了。”
长久之后,他终于叹息着颓然坐于田地里,一双修长的手捂着脸庞,再没有其他言语,身边阿梓也是不管不顾的一坐,两人紧挨着如失孤的大雁。
大燕国灭第二日,一行百余人朝南山山水间行来,为首的男子被众人拥簇着,趾高气昂、嚣张跋扈,所到之处树木禾苗竟相摧残毁败。
“吾乃大梁帝,败国之侯为何不行礼跪拜?”
男子语调尖锐,坐于金撵之上,睥睨苍生、俯瞰大地的架子,一双丹凤眼里极尽阴柔的冷笑,指着面前站于院落门口的骆成溪道。
“十年前我隐居于此时就已不是大燕侯爷,再者我乃大燕国人,为何要参拜灭我国家之人?你是想我感谢你灭了大燕吗?”骆成溪冷然着脸冷笑道。
“好一个‘妙笔丹青’骆成溪,还是十年前倨傲的模样。可今天这张《受降表》,你不想写也得写!”
大梁帝说完,右手示意,一众人快步上前,一把拉出躲避在屋内的阿梓,用绳子捆住,推诿着送至大梁帝跟前。
他倾身右手一把扼住阿梓的脖子,左手在她宛若凝脂的肌肤上轻轻抚触,脸上鸣然自得的胜利的笑意。
“怎样?你是要她生不如死的受辱,还是代表大燕呈上《受降表》?难道十年前为大燕第一美人而放弃爵位的骆侯爷,这些年的情意早不比从前?”
大梁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身后一干人等也跟着狂笑不止,骆成溪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只奈何他到二十多岁空有‘妙笔丹青’之名,果然古语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如今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十年前他为娶没落的顾家小姐顾梓毅然与皇族抗争,无果之下放弃爵位,才得以隐居南山,今日竟然受辱至此。
“拿纸笔来,我写,我写就是了。”
他闭着眼悲戚道,将痛苦无奈不堪全然阖上,谁人懂他的挣扎徘徊。可阿梓不能受辱,她是他的妻,此生护她安稳的承诺,他永世不忘也不能负。
“哈哈哈,这就对了,有了大燕文笔第一侯的相助,安抚招降还负隅顽抗的燕贼,指日可待!”
“吾皇威仪,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众人跟随山呼,在空谷之中尤为刺耳,那呼喊声更如一柄寒夜的刀,带着冰冷的风刮进骆成溪的心中,一刀刀抽出便带着鲜红的血珠子。
大梁帝最终带回享有威望的前朝王侯骆成溪的《受降表》回城,天下之文人皆以骆成溪的文笔为尊,见有此表反抗犹疑人士纷纷归顺大梁,以一带十,最终大梁帝以一表收文人墨客之心。
这天夜骆成溪难以入眠,清瘦的月光照过窗棂,在房间落下满地霜色。阿梓见他无法入睡,也坐着陪他。
“夫君,十年前阿梓已经拖累你,今日却还要你为救我委曲求全写《受降表》,阿梓自问不懂政局,可却也深知国家不叛的道理。”
“你,哎,说到底还是我空有文笔才情第一侯之称,若是燕王不老,新帝不昏聩至此,那又有什么我当年隐居之说,阿梓,我怕我护不了你的周全了啊。”
若是十年前他没有意气用事、因文人倨傲姿态隐居,或许据理力争,燕王不立平庸长子为太子,是不是大燕国又是一番结局,大燕国何以短短时日便走向穷途末路。
“夫君,终究是阿梓拖累了你,怕是从此你便成为美人而色令智昏之祸国之人,阿梓唯有一死才能洗脱你的罪名啊。”
她说完嘤嘤而哭,骆成溪心里更是悲戚绝望,大燕国灭,他又难道不难过吗?可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又有何用?
骆成溪每日过的昏昏沉沉,如此三月后,忽圣旨而来,那日他拿着圣旨时,双手发抖,唇齿磕碰间淌出血丝。
阿梓茫然的站起身,宣旨的来人还一副冷笑姿态,摸着钱袋子等待前朝侯爷打赏,即使落魄也还是有些银子的吧?他想着。
“梁帝三月已收近万良家子入宫,何以再来招惹阿梓?这是何意?”
骆成溪咬着字恨恨的问,一字一字吐出如杜鹃啼血,他终是没忍住一口鲜血涌出。
“帝意难测,顾氏入宫,许侯爷公爵同时进朝为官,怕是古往今来未曾有人有如此殊遇,还不谢恩,咱家好回去复旨。”
公公仿若未闻,依旧站的笔直按着钱袋子,脸上神色越发不耐烦的催促着。
“大梁帝竟然荒唐如此,竟想着招致我入宫伺候,怕是他无福消受。”
阿梓说着,又回头对骆成溪道:“夫君,此生遇你是阿梓之幸,亦是你之不幸。我们,来世不要再遇着你便不会如此难堪了。”
说完欲回屋,骆成溪却先她一步回屋,掀翻衣笼,抽出十年前燕王御赐璇玑剑,只见古朴青黑的剑鞘纹理之中,十年未拭,早已尘埃落满。
他又想起十年前老迈燕王道:“吾预料你即使归隐,怕仍有尘世牵绊,特赐璇玑一柄,遇紧急之务以此留名吧。”
或许,燕王那时早已算出才情不可一世的他,终会因自己意气决绝娶大燕美人名动天下,最后落的祸已误国的下场,这才赐璇玑的吧?
这世上最是可惜:美人迟暮、英雄没落啊。
他抽鞘,对着阿梓道:“我从不后悔,唯一可惜就是,我们没有生于大燕鼎盛之时,不遇明君,安有全身而退的归隐?”
“你说过你怕疼,还是我动手吧。”
骆成溪见阿梓早已明白他的心意,一剑而来,正中心头,抽回璇玑,阿梓随之伏地倒绝。
他反手一剑,决绝坚定而又狠狠刺下,顿时疼痛袭来,令他瑟瑟发抖也倒地,一抹释然的笑慢慢覆盖他的脸庞,他挪动着身子想要朝阿梓而去,爬了没几寸之远,吐血而亡。
他的手努力朝着阿梓伸着,指骨清晰指节修长,那是一只握狼毫挥洒浓墨的手,与阿梓白皙的柔夷遥遥相对,怎么都无法相握。
宣旨的公公见他们进屋半晌再没有动静,也没人出来,不耐烦的走进屋子,一眼看去,大骇着惊叫奔走回禀。
殿上,大梁帝听完来人禀报,声调拔高道:“吾未许死,竟相而死,鞭挞尸身悬于皇城十日,以示燕人。”
于是有人将鞭挞的体无完肤、身形大变的尸身悬挂城楼十日,后随之丢弃乱葬岗。
大梁帝灭燕二年,有日午时梁帝梦魇,梦到骆成溪披散头发,但双目炯炯如火,森森笑意道:“吾为阴曹笔官年余,甚是惬意,今你阳寿殆尽,速速随吾而来。”说着一白毛狼毫倏忽徒长三丈,朝他脖颈而来。
梁帝惊醒时,从脖颈处摸到狼毫毛,遂疯而不能言语,改新帝登基时,因此前新帝宠妾被梁帝招入后宫宠幸,于是下旨将其肢解,作为人彘装于瓦坛,每日听其哭嚎观赏而自得。
有一日新帝寐语道:“此乃可出幻觉迷魂香矣,一丝狼毫毛,小小文人骆成溪,竟致你如此疯魔,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