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没回母亲老家过春节,今年一家人相聚,气氛极为热烈。咱有岁数最大的老者显得落落寡欢。年逾七十的外公,布满皱纹的额头下,一双眼睛贼亮,众人谈笑间,他偶尔插上几句,可看人时,飘忽的视线时常掠过对方头顶,仿佛能望见遥远的地方。
我把这种感觉悄悄一讲,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外婆听了自然十分生气:“老头子总是心不在焉,要他高兴,恐怕只得等人上门买蓑衣!”
过去农民雨天干活、出行,离不开蓑衣,它透气又耐用,几乎一家一件。外公曾是蓑衣匠,走乡串村,生意不断。而今,蓑衣早被塑料雨衣代替,农家残留的破蓑衣成了稻草人的外套,寂寞的树立田间地头,任由风吹雨打。
提及老本行,外公果然来了精神,言语中流露出骄傲与自豪:“本人也许是中国最后的蓑衣匠!”坐在一旁的外婆却连胜诉苦:“自从建了新屋,他把我的洗衣板、针线筐都扔了,可他无用的蓑衣匠工具,却不让人碰根手指头!”
我在城市长大,对蓑衣的印象停留在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的诗境里,源于好奇,马上掏出采访本,用笔记下来:“外公会做蓑衣……”外婆惊讶:“那手艺还有用武之地?蓑衣仍然值钱?”全家人的目光紧跟着望过来。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也许!”
元宵节刚过,著名导演郑克洪来鄂西拍片,交谈中获悉剧中急需一件道具,我顿时眼睛发亮,自告奋勇:“本人能买到蓑衣!”两人当场敲定价格。
这对于外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可他从电话那头摔来硬梆梆的两句话:“这价,亏了。但,我做!”我像挨了闷棒,回头细想,谈的草率,自以为,50原原材料,50元工资,还特别追加了50元。蓑衣虽是昔日农民遮风挡雨之物,但究其功能,现在一件雨衣,甚至一块塑料布便可代替。
当即目睹了一件蓑衣的制作过程,方知老人所言不虚。
乡村田间地头,不时长着几棵葳蕤的棕树,其叶撕开叫棕叶子,人们常用它扎菜、缠棕、系物。树干下面包裹着一层层褐黄的棕片,等长厚了,则被人一一剥下来,晒干。过去用它们编制蓑衣,如今卖给造绳、制蹦床的收购商。
蓑衣匠的工具仅四样:小硬槌、剪刀、引线和铁钉耙,简单的家什却能完成复杂的工作。
编制蓑衣之初,先得烧一大铁锅开水,下饺子似得将棕片入锅,煮熟煮软,此谓“煮棕”。捞起棕片,不烫手了,就“抓棕”,铁钉耙固定在长凳的一头,人骑坐在另一端,手持粽叶片朝铁钉耙上一砸一拉,状如梳头。不过梳头是梳子接触头发,它则为拉成丝。“抓棕”是件仔细活,稍不留神,手掌落到那无数锋利的铁钉耙上,可惨啦!接下来,轮到“搓绳”,将细如松针的棕丝醮上水,搓成一根根细小小棕绳,全凭一双“铁砂掌”。
正式制成蓑衣,首先由领口开始,将蓑骨用大瓷碗定型,然后缝合。它必须软和又服帖,扭脖转颈令人感到灵活自若的舒适。继而,全衣定位,选择较宽的十五、六块棕片,整整齐齐地排列,飞针走线缝接连缀起来。
整件蓑衣由上裙、片裙、下裙组合而成。上裙如披肩,下裙似裙摆,片裙像胸襟,形容胸襟也不准确,因为横轴两边连着的片裙当胸垂下,连人的小腿也围住了。将各个部分紧密相连,离不开棕绳和麻线,前者主要连缀大块受力部件;后者多用于里表压紧贴实,除此之外,蓑衣需要两面单独缝线。
外公两眼贼亮,做事毫不含糊。缝合蓑衣内层时,心中像是有一把精确的尺子,每针间距一寸。乘老人转身去泡茶的时候,我试着用尺抽查一下,妈呀,就一寸,几乎没有误差,就连某些不显眼的地方也如此。
我很想提醒他,蓑衣或许只是电影内几个镜头,甚至在银幕上一现而过,根本不需要认真对待。嘴唇翕动了一下,话没讲出口,因为我想亲眼目睹一件蓑衣的诞生,还特别带来摄像机记录全过程。
蓑衣里面一寸寸的针距,组成了无数小方格。看上去恰似一件棕黄色的羽绒服。外公放下茶杯缝合外层时,仿佛弄懂我没表态的想法,一针一线好像不讲间距了,密密麻麻,毫无章法。如果说内层有线条有图形的话,外面除了点还是点。看见老人开窍了,我抑制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我扭头瞥了一眼,不满的说道:“你以为我敷衍了事、乱来一气吗?只有这样缝才结实耐穿,其实让人看不到针脚,普通蓑衣匠还做不到哩!”
最后一道工序是成衣,用小硬木槌轻轻敲打蓑衣,什么地方都敲到,很多遍。做完这一切,外公似乎仍觉不够,将它平摊在篾席上反复打量,偶尔还回头望我一眼,依然视线掠过人的头顶,就像遥望远方。您能看见昔日景象吗?
天空飘洒如烟细雨,在晨露缭绕的山垅间,三三两两的散布着头戴青色斗笠、身穿棕茸蓑衣的男女村民,将青翠的秧苗插入湿润松软的土壤之中,它们含露欲滴,一点点的染绿了大地……
像外公这样手艺熟练的人,做一件蓑衣用了两天时间,现在它被挂在堂屋的一方墙土。奇怪,白瓷碗仍镶嵌在领口,居然不脱落。令人更吃惊的是,蓑衣肩部两翼略微上翘,像一只美丽超大的蝴蝶,似乎随时准备振翅高飞。
外公退后、靠近,反复审观着它。“你听不听话,听不听话!”如同对待调皮而又可爱的顽童,他用小硬木槌轻轻敲打最后一遍,将它取下来,折叠,捆扎、装袋,这才交到我手上,可又松开手指头:“何时能在电影里看到它?”
“该片属于主旋律题材,必须抢在国庆节前夕上映。”我将郑导的话原封不动的讲了一遍。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
十月一日,外公果然如期而至。老人家从老远的老家赶来,能让他失望吗?在家四处找寻,终于搜到影碟开机播放。
外公态度极为认真,正襟危坐,可看了几分钟便眉头紧锁:“这是电影?”
“当然不是,那是我上回给您的录像。”电影之事我早忘到九霄云外,本打算用它先抵挡一阵,再思考对策,可实在没想出高招。
外公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马上打电话,看哪里……”就在我寻找手机的时候,外公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忽然,目光从我脑顶掠过,延伸到书房墙上……
天啦!那件蓑衣就悬挂在那里!
电影拍摄结束,它就失去使用价值,被遗弃在摄影棚外,见无人“领养”,我就将蓑衣抱回家,期盼下一个机会。关于这点,本人必须当面向老人解释清楚,哪怕要花九牛二虎之力。“蓑衣又飞回来了,像蝴蝶。它还能卖钱,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养猪卖崽,一只狗宝宝卖脱又跑回,获得双倍利润。据说,某个养鸽专业户……”
“外孙,做人要诚实。”
“这与人品无关,充其量叫一物多用,化废为宝。外公你也太较劲啦?”
“可你也用不着,自掏腰包,安慰一个老人的心呀?”
原来各想一码事!
看见外公十分生气,我的心情也陷入紧张和焦虑之中。“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真的。郑导拍电影是真的,我的摄像是真的吧?拿它来说,我打算适当时间推荐有关单位,看蓑衣手艺可不可以申遗……”
外公到底还是走了。
“千山鸟飞绝,万迹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立寒江雪。”此时此刻,柳宗元的《江雪》,一字一句,在脑海里翻滚,激荡。仿佛梦中惊醒,我找到手机,马上拨号,接下来,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