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我们镇上,初中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人,五官犀利,身板消瘦,梳着郭富城式的偏分,老是爱把宽大的衬衣扎进裤腰里,含着过滤嘴的香烟的时候,眼神有点愤世嫉俗。因为是语言课,放下备课本就爱满嘴跑火车的吹牛,所以课堂上倒也听得有些趣;又因兼着班主任,爱板着脸装逼,所以学生们心里多少有些怯畏。现在忆起那时候他有的讲课,不禁会莞尔一笑,用现在的话说,有点犯二。
有一天,他在讲辛弃疾的《破阵子》,对,就是下面这首: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当时他拿着备课本言语铿锵唾沫横飞的给我们一气呵成的讲完,课堂上的小屁孩们听得群情激昂,然后大声地问我们:这首词豪迈不?我们回答:豪迈!他又问,这首词悲凉不?我们答:悲凉!然后,他把备课本放在课桌上,其时即将下课了,他看了看手表,双目放空,低声自言自语的说道,八百里其实就是牛嘛,五十弦就是琴嘛,这个老家伙,带着操社会的兄弟伙边喝花酒边啃牛肉边搂着妹妹唱卡拉ok,醉得刀都拿不动了,还不服老,豪迈个铲铲,悲凉个锤子!
下课铃声响了,坐在第一排的我合上书本,瞬间对辛弃疾失去了满满的崇拜,单纯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又有一次,是讲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他照样情深不寿滔滔不绝流水行云的给我们讲完,然后问我们,这篇文章的中心语句是啥啊?我们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他点了点头,仰望着天花板,风轻云淡的说道,范仲淹这两句说得真他妈好啊!他这篇文章也就因为这两句流传千古了,其实前面那些屁话,老子也写得出来!
当时我幼小的心灵里,有一万只那啥在奔腾!
诸如此类的,讲《少年闰土》的时候说鲁迅太调皮了,讲李白的时候说他就是个酒疯子,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读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感叹房价太贵,沉吟片刻,说杜甫确实造孽,老子好歹有两间砖房!讲《醉翁亭记》时笑欧阳修酒色财气,其实就是在山里开了个会所。
大概是受到他当年课堂上放浪形骸的影响吧,后来我每每读所谓的经典的时候,总把作者都当成世间七情六欲的凡人,用俗世的眼光去打量那些文字而非雅兴,更提不起敬畏的内心。玩世不恭的随便去翻阅,风吹到哪儿读哪儿,确有兴趣的,便真心的读下去,没有兴致的,便扔到一边。既《故事会》又看《金瓶梅》,既看《浮生六记》又看《梦的解析》,这样读着,没有约束,没有范围,没有压力,只有自我寻找的乐趣和悠闲的时光。屋里有好些书,一直未曾看完过;又有好些书,这些年看过好几遍;还有一些书,起初看不下去而今奉为经典;又还有一些,当初如获至宝而今不屑一顾。
世事变迁,似乎书中文字于我也在慢慢变迁。
还好我一直在阅读,虽然时多时少,断断续续,总不至于丢弃,因为在这种阅读方式下,留下来的,都是那些怀揣真情的纸本,好书如友,或者情人,总挂念着相伴一生;对于图书馆里的那些书,我总抱着亲疏随缘的态度,任凭自己的口味,先慢慢浏览,对上眼了,再细细品尝;幸而每次在书店,都能淘到一两本,满心欢喜的抱回家来,翻开扉页,写上日期,再恭恭敬敬的盖上一个“藏”字。
以至于自家书架上,那些自我感觉经典的书,与图书馆中摆放的那些,总是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