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英的会议室隔音效果一向不错,但即便如此,惠惠站在门外依然能感觉到里面的火药味。
她在犹豫要不要借着倒水的名义进去一探究竟,却又担心这样会不会很失礼。正在迟疑不决时,门开了——言峰大人气冲冲的大步而去,差点把她撞倒。
言峰大人向来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之前被潘英当面挑衅也没有半点怒气。但今天她却亲眼看到了言峰大人动怒,没有竖发冲冠,没有目眦尽裂,却自有一股逼人寒意,令她望而却步。她小心翼翼的钻进会议室,潘英坐在桌前,单手扶额,看上去疲惫不堪。
“乌鸦送信来了。”她轻声说道,黑色的翅膀,带来黑色的消息。“和言峰大人预料的一样。”
“南国的丞相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对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潘英苦笑道:“说吧,周公怎么输的?”
“那晚的风很紧,周公率主力顺流而下,行至三江口,却被阻住了。军士举火查看,只见铁锁横江,寸步难行。这时四面八方无数小船出现,敌人一个个攀上楼船,只见他们人人裹着一袭红袍。”
潘英一拍桌子,表情十分懊恼:“红袍军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呢?我早该想到的。”
“前船被袭,后船又停不下来,拥成一团。这时又有几十艘火船撞了过来,霎时……满江红。”惠惠努力斟酌措辞,试图让结果听起来不那么残酷:“至少……周公平安撤出了战场。”
“我知道周公会输,却不知道输的这么惨。”潘英苦涩道:“知道么?就在刚刚,言峰劝我让老头子带一些人留下断后,我们立刻回襄阳。”
“……”
她没有资格批评言峰,她是司务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伏击“红袍军”,为了兵贵神速,己方并未携带太多的物资,此地不宜久留。但一心复仇的沙谦可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要想回襄阳,他们必须放弃一些人。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可她也不能赞成言峰,她知道,对潘英来说,铜钱甲就如同父亲一般,她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
因此,她只能默不作声。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狡猾,只要不发表意见,就不用承担责任了么?就可以让言峰……不,让潘英去当那个恶人了么?
好在潘英没有逼她,而是给出了他的答案:“我拒绝了。”
“拒绝了?您的意思是……”
“我要把你们所有人都带回襄阳。”潘英斩钉截铁道。
惠惠只觉精神为之一振,是啊,这才是她认识的潘将军啊。放弃铜钱甲之类的想法,他大概连想都没想过吧?只是激动片刻之后,她迅速冷静了下来——这可能么?
“这很困难。”她说的很含蓄,事实上她觉得……这太疯狂了!
要知道,虽然柯南不在此处,但柯南把他带来的部队统统留给了沙谦,沙谦已经重整旗鼓。如果没有人断后,我们不可能把后背暴露给这只复仇的饿豹。
“何止困难,简直是天方夜谭。”潘英自嘲的笑道:“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了言峰,他的答复就是这个。听到外面的骚动了么?言峰带着他的人走了,现在我们要孤军奋战了。”
潘英不肯放弃铜钱甲,于是言峰放弃了潘英。“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不能这样?别忘了他是谁,他连未婚妻都能抛弃,抛弃我们算什么?”潘英站起身来,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惠惠忽然发现他有几分憔悴。“通令全军,我们找地方扎营,先灭沙谦,再回襄阳!”
惠惠喏了一声,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将军您可还记得,您离开洛阳之前,养父赠了您四个字。”
潘英一怔,随后苦笑道:“慈不掌兵。好一个银星老人,难道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么?”他又叹了口气,道:“你的养父看到了结果,但我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看着他略显消瘦的身影,惠惠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傻丫头,没有过人的智谋,也没有担当的勇气。
但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可以支持他,让他知道他不是孤军奋战,不是么?
“养父是我最崇拜的人。”她回过身,向潘英走去。“但他只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他看不到结果。”她闭上眼睛,鼓起全身的勇气,轻轻抱了他一下。“我相信你。以及霸府营的每一位战士,他们都相信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为你而战。”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出来的,她只觉得脸上在发烧。天啊,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会怎么想?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她忽然发现,天空阴沉昏暗,黑云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纠缠在一起,看不见一丝希望。
她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她当然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云——向昏黑,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天象,然而她早已见过两次了。
向昏黑意味着,神女之泪要来了。
世界将要流血,神女为之哭泣。神女之泪对她来说并不陌生,第一次见到是在童年,她的家乡被外来者侵略攻占。第二次见到是在洛阳,不久之后周公的水军灰飞烟灭。
正如南疆长老告诉她的那样:神女落泪之后,灾难与不幸如期而至。
潘英大战在即,神女却即将落泪?
她不敢细想,却又不敢不想。只能在心中一遍遍的祈祷,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然而她的希望落了空,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首先是选择扎营的时候,潘英居然看中了一座四不相连的孤山。“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有没有搞错?说这句话的人连骨灰都没了。“传令下去,就在山上安营扎寨。”
“将军,您……真要在这里扎寨?”惠惠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连她都能看出在山上扎寨无异于作茧自缚。
“言峰带走了他的部队,我们的人不多了。此山易守难攻,据守此山,沙谦无论如何攻不上来。”
他们攻不上来,我们也打不出去。“将军,您应该很清楚,我们的军粮不多了。”
“所以要速战速决。”潘英摆了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在这座山上消灭沙谦。”
她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潘英已经开始指挥安营布阵了。
她本想找机会劝谏潘英另行下寨,然而沙谦的行动远比她想象的迅速。一夜之间,蓝军将这座孤山重重包围。沙谦当然不会蠢到正面攻山,只是在山脚下深沟高垒,摆出一副旷日持久的架势,不断消磨我军的士气。
我们已经出不去了,但惠惠仍抱一丝侥幸——也许潘英早就预料到会这样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然而令她震惊的是,潘英不但束手无策,反而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之下,他做出了另一件事——关虹蝶禁闭!
“如果不是你任性妄为,被柯南所擒,我们就不必用沙谦换你回来,现在又怎会被沙谦逼到绝境?”
这还是她心目中的潘将军么?他不是一直把虹蝶当妹妹一样疼爱的么?小虹蝶委屈的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模样连惠惠都觉得心疼,他竟然无动于衷?
这次她没有出言劝谏,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军到底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天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这个疯狂的人,她已经认不出了。
她一言不发离开了会议室,没有再看他一眼。
向昏黑越来越密,情况也越来越糟。十天过去了,没有补给,山上断水断炊,他们已经到了掘地取水的地步,而山下的蓝军却逼的越来越紧。我军的士气一天比一天低落,铜钱甲夜夜亲自巡查,用老头子的话说——他甚至担心士兵会哗变。
终于,被逼到绝境的潘英痛下决心,带着一部分人试图突围。惠惠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不再理他了,却依然忍不住为他担心。
她忽然发现,今天的天很亮,没有一片向昏黑。但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向昏黑消失了,神女之泪马上就要来了。
她最担心的事情成了真,潘英骑马出去,却被抬了回来——蓝军在山下早已布置好了无数陷坑绊索,他们的突围不过是飞蛾扑火。沙谦亲自出马拦截潘英,潘英不敌,拨马而走,却被沙谦一箭射中臂膀,被抬回来的时候还带着箭。
事已至此,她再也不能假装不关心他了。就连乔爷都看穿了她的心思:“去看看他吧,他应该需要你。”
当晚开始下雨,她走进了潘英的营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潘英躺在床上,右肩被绷带缠的像个粽子,殷红的血液不断从伤口渗出。
她原本设想了一万种开场白,但看到这一幕,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眶已经红了。
“别这样,死不了。”他尝试坐起来,动作十分不协调,甚至有几分滑稽。“比起秦随风那一次,这一箭可是轻多了。”
“别说了。”她再也绷不住了,眼泪扑簌簌的掉落下来。“不要再说了。”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了。
“之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夜晚,你给我讲了神女之泪的故事。”潘英总算坐了起来,靠在床边。“你讨厌暴雨,它总会带来灾难与不幸。但我想告诉你,没有什么神女,也没有落泪,那只是一场雨而已。”
潘英不信鬼神,她一直都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惠惠轻轻嗔道。
“不,就是这个时候,说这些才最合适。”潘英正色看着她,她忽然意识到,那个她熟悉的潘将军回来了。“这场雨,我等很久了。”
“等?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你故意的?”惠惠惊喜交加。她已忧郁了太久,太需要一个好消息振奋精神了。
“也不全是,比如这一箭纯属意外。”惠惠被他逗笑了。“言峰带着他的人走了,虽然是雪上加霜,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十个人一起打仗,如果有一个人逃走了,你说剩下的人会怎么样?”
“哪怕他们九个人还能继续打,但看到自己的队友逃走了,他们也会想逃跑的。”惠惠仿佛明白了什么。
“是的,兵不贵多而贵精,就是这个道理。也许这九个人本来能打赢,但加上那个逃兵,他们反而输了。”潘英笑道:“霸府五营作为王牌部队,如果仅仅是战斗力过人,那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在绝境中坚持十天,我相信我的战士们能做到,但言峰那帮人我可没什么信心。”
“原来如此。”惠惠暗暗点头,要是言峰的部队真的和他们一起驻扎,怕是没饿两天就哗变了。但霸府营真的就在断水断炊的情况下活生生坚持了下来。她上次对潘英说,霸府营的每一位战士都相信着他。现在看来,他又何尝不是相信着自己的每一位战士。
“我把我的部队逼入绝境,并不是为了什么背水一战,而是为了露出破绽,让那只渴望复仇的饿豹全力扑上来。”
“但是他并没有扑上来。”惠惠指出:“沙谦没有组织过一次进攻,没有遭受过任何损失。他们只是重兵围困在山下,封死了我们所有的出路,连一只老鼠也溜不出去。”
“加上我今天突围失败了,沙谦更会不疑有他,把所有兵力全都投入到山下的防线中,不给我一丝逃跑的机会,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潘英笑道:“饿豹一旦扑出,就不能回头了。”
忽然帐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轻快而活泼,全营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脚步声。惠惠惊喜的回过头,小虹蝶却已扑上来抱住了她:“惠惠姐,你不知道他有多坏。那天我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关禁闭了。”
——原来虹蝶被关禁闭,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我被亲兵带到了小黑屋,进去之后却发现这黑屋比我想象中的大很多,里面有几十名工匠等着听我号令。这时亲兵给了我一封密信,让我照着上面的做。”小虹蝶兴冲冲的讲道。
惠惠白了潘英一眼:“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封密信是谁写的了。”
“山顶树木茂密,有很多好木材。炊事班以打柴为名,砍了许多好木头送过来,我要做的就是监督那些工匠,连夜赶制木筏,越多越好。”
“木筏?原来是这样……”听到这里,惠惠自然全明白了。
——好一个,水淹七军!
“这里是孤山,但不是普通的孤山,周围地势低洼。”潘英和她相视一笑:“你之前告诉过我,向昏黑意味着神女之泪,一场持续二十余日的大暴雨即将到来。早在十天之前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饿豹沙谦到底会不会游泳?”
惠惠又气又笑:“你……你个死人(随后觉得这句话不吉利,连忙掩了口),干嘛不早告诉我?害我担心着急?”
“因为你着急的样子很可爱。”惠惠举起枕头要拍他,他连忙改口:“我要是早告诉你,你只会比现在担心着急十倍——这雨怎么还不来?这雨怎么还不下?”他叹了口气:“天星难测,万一最后真的就没下雨呢?或者雨来的太迟,我们没能坚持到那一天。你会不会怪自己?都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向昏黑之后会下雨?马谡,我一个人当就够了。”潘英笑了笑:“你说神女之泪会带来灾难,但我想说,暴雨不是只会为你带来不幸,也能为你带来胜利!”
惠惠没有说话,她还能说什么?她的脸一定又发烧了。
“虹蝶,去把你们扎的木筏统统抬出来。”潘英开始下令:“水已经开始漫了,等水位盖过他们的帐篷顶,我们就出击!”
“用木筏进攻,真的没问题么?不会散架了吧?(我们扎的可结实了——虹蝶嘟着嘴)我的意思是,这些毕竟……仅仅是一些临时赶工扎出来的木筏,不是一支水军。”惠惠还是有些担心。
“我们不是一支水军,他们更不是。用来捕鱼,足够了。”潘英指了指旁边挂着的外衣:“帮我把衣服披上,我的胳膊不太方便。”
“你也要去?”惠惠虽然劝阻,但还是听话的把衣服取了下来。“外面雨太大,你身上还有伤。仅仅是捕鱼而已,铜钱甲足够了。”
“远远不够,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指挥官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蓑衣在那里面。”潘英肩上的绷带还在渗血,但惠惠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没有人能阻止他。“我的战士们相信我,是因为我值得他们相信。”在惠惠的帮助下,他穿好蓑衣,披挂上阵。“小虹蝶你不是一直想去海边玩么?走,今晚带你捞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