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灵魂夜宴(3) 醉生境

置身梦境之中依然清醒的人,只能说他活得太过谨慎了些。——酒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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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在靠在英雄驿的石碑上,觉得身上的浮肿已消失不见,身子骨儿也轻松了,就连手掌也变得嫩滑了些许。他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双手抚着自己的脸,苍桑尽去;就连这一跳也令他心动不已,这般灵活自如,俨然如回到了二十年前。舔了舔嘴唇,竟无一丝干涩之感。甚至他还解开腰间带子,心思不宁的朝裤裆里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令他惊喜异常,他看到的除了惊喜,还有希望。

这一切都是因为醉龙池,他取下腰间酒壶闻了闻,酒香四溢,是醉龙池无疑。

荒丘之下传来一阵刀剑之声,引起何安在的注意。他踮脚探首向那处望去,脑子翁的一声。那立身于厮杀呐喊的人群之间的不就是霜山派掌门贾仁吗?那……他身旁的女子不就是于草棚中醉而不醒的道姑吗?没想到她变得如此青春美貌。

“大哥,这是为何?”被围攻之人怒吼道:“我可是你的亲兄弟,我是贾义啊!”

“我当然知道你是贾义,只要你活着,烟儿便会一心二用,今日,你若是死了,烟儿就是我的?”说完,将那烟儿揽入怀中,放声狂笑。

“大哥,你想要烟儿不难,她若愿意,我不和你争。我只望你还要顾念一下你我之间的同胞之情!”

“哼,入了我的梦,还想出去!从今以后,我便是这世上唯一的王?”

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何安在猛然惊醒,这是醉生境,霜山派为名门正派之典范,向来循规蹈矩。出现这样的事,定然是入了醉生境。只是他不明白,这里的一切都是因那贾仁而生,自己为何会入了他的梦?

想到此处,何安在转身便向草棚飞奔而去,待到得草棚门前,才发现,他不想面对的现实居然已成真。棚内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已消失。

何安在无力的坐到地上,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一群展现本性的暴徒们,万一将刀锋指向他,他即便有量天尺相护,也可能死在梦里。本来,他也想着能体验一下年轻的感觉,虽说他也知道是假,但这种诱惑但凡是个人都想尝试一下。他只想尝试那么一下,哪怕到这梦生境之中寻个姑娘谈谈情,说说爱。即便这并非是自己的梦境,只要这梦境不坍塌,玩乐个几年也是有可能的。

可这梦境偏偏属于那个霜山派的火药桶,万一他引来杀身之祸怎么办?若他死了,这梦境便会坍塌,他会于草棚之内第一个醒来,他会杀死梦中的仇家,因为一个女人,连亲弟弟也不放过的人,若是发现英雄驿碑石之下醉死的自己,他又当如何?

何安在很确定,能甘心留在这梦境之中的人,都是相信这梦境为真,若是不情愿相信这是假的。因为他们喝的醉龙池太多,哪像他,他只是伸出舌头粘了一点点,便觉得眼皮沉重。

何安在回到石碑之下,取了量天尺往背上一背,确认一下酒壶已盖好。回望一眼那荒坡之下,心中暗道:“量天,我们走!就算是梦,我也情愿被骗一次。”

“醉生境是活的。”

“谁?”何安在觉得浑身发冷,将量天尺横在身前,眼前却空无一物。

那虚空之中再次传来嘲笑之声:“胆小鬼!”

何安在手中一松,量天尺险些落到地上。他小心的将重剑捧起,道:“量天?你在说话?”

量天尺低声道:“是。”

何安在既惊又喜,将量天尺背在身后,心中安定了许多。量天尺说话,对他来说算不得奇怪,因为在梦境之中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年轻时,沉于他心底的愿望成真是可能的;他知道量天尺不是凡物,既然得知剑灵能说话,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视量天为兄弟,重剑,那是有份量的兄弟。

“杀了他,把那酒壶给我取来!”随着贾仁一声呼喝,众剑手如同狂风一般向草棚这边席卷而来。

何安在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北一路狂奔。

何安在从未如此快过,他只觉得风从前面吹来,打得他的脸生疼;他从未如此狼狈过,鼻涕眼泪糊到脸上瞬间便被吹干;他从未如此欣喜,二十年的时光重度,他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想着父母还活着他感动的快要哭出来,边跑边向怀中摸了摸,发现那信还在,便心中黯然。

时光不是万能的,带来了新的,却抹不去旧的。那旧的便是他经历的那些人和事、便是他所修的功法、便是那记忆也未曾受到一丝影响。时光,只是一种恩赐,恩赐总有限度,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一片幽暗密林出现于眼前,何安在停下来,回头望去,漫山遍野的白衣剑手,看得他头皮发麻,他忽然觉得麻的感觉比痒差上太多。恐惧,令他从头皮发麻到全身酸软也不过一息之间。

“你怕了?”量天道。

“比死还难受,藏起来吧。霜山派修的是何功法?没听说有功法对想象力也能加成啊?”

重剑不语。

何安在于森林中掠身向前,他从未觉得树有这么讨厌,仿佛这些树也是贾仁想象出来的东西。

“别跑了,树林是大梦界,那些人不能进来。”

何安在一怔,转头一望,那剑手到了林边便消失了,就如同隐于入虚空之中。“那是……”

“梦界多重,每个梦者只存在于一个固定时域。”

“何谓时域?”

重剑不语。

何安在恍然,也许重剑所知有限,难道装深沉便能掩饰你的无知吗?想到此处,何安在产生一丝惊惧,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改变了性情。如此想法,也只有二十年前才会有。若果真如此,接下来呢?自己这二十年的记忆是否也会化为乌有?就象梦醒之后,梦境也会淡忘一样?

“梦境源于心,无人能真正走入他人之梦境。”一个须发皆白的白袍老人忽然现身于何安在的眼前。

何安在怔了怔,但他并未太过惊奇。这忽然出现的老人就如同那满山遍野的剑手、就如同性情大变的霜山派掌门、就如同他视如兄弟的量天尺。

老人又道:“梦界能融合,是因恩义;梦界可碰撞,是因怨念。那林外之人梦界甚大,实为野心使然,野心再大,终究有力尽之时。在此界之中,寻求梦之力便是生存之道。此境入世千万年,可入者无几。你的梦界太小,小到只容得下自己,梦之力嘛……”老人上下看了看何安在,不再言语。

“老人家,在下是裂天盟第一百三十六分舵属下游侠何安在,请问……”

“不就是个小卒嘛,别以为入了梦境就能蒙我。”

何安在面色一苦道:“你怎知裂天盟?”

“我又怎能不知裂天盟?醉生境也是一完整的颢天之域,世间发生的一切,这里也在发生。所不同的是,这梦境之中所发生的一切,将因为入梦者的差异有所不同罢了。”

何安在疑惑道:“那——如何判断醉生境所发生之事属实?”

老人手抚苍髯满意的点头道:“不错,你所问虽愚蠢,但还是有用的。”

何安在讶然,心道,看来此境之人不能依常理度之。都愚蠢了,还能有用?他也不想纠结于此,于是望向老人,双眼尽是渴望之色。

“现实之中,无人可以看到人心。”

“那是。”何安在应和:“凡人所言,是否发之于心,的确不好琢磨。”

“常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本就是废话,藏于胸腔之内,为生息之源……”老人偷看了一眼面色虔诚的何安在,咳嗽了一声道:“当然,这些都不是人心的本义。”

何安在讶然,他没想到梦境中人也可以这般无聊。他看了眼不断消失的白衣剑手,道:“老人家,人心和梦境又是何关系?”

“人心在梦境之中更多是指欲望之大小,这梦之力就如那世间元力。你本非修行者,无法以那天地元力修行,但梦之力却不同,他能为这世间所有生灵所用,或者说他们沉醉其中且乐此不疲。”

“请问老人家,我初到此地,该如何得到这梦之力?”

“你此问极其明智,而且——”老人家看着林外人影重重,淡笑道:“也很现实。”

何安在看着老人,面现急色,心道,您倒是说啊?

老人淡淡道:“领悟。”

“领悟?”何安在从小到大,最怕的便是领悟。

八岁时拜在武学大宗师林天绝的门下,当然,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师父的大宗师名号算是自封的,而且师父真正的名字,到如今他也未能知晓。

师父在临死之时说:“我这一生都活在欺骗之中,我愧对我的师父,更无颜将声名显与世间……”

在何安在拜师之前,师父曾向他炫耀的那块大宗师的小碑,在他识字之后才知晓,那不过是师祖的牌位罢了。

师父说过他领悟力太差,从那以后他便不再领悟所谓的武道绝学,而是每日里打木桩,锻炼体力。对于领悟之事,他闻之便避退三里。

今日,这个陌生的老人家居然又提及领悟之事,更可怕的是,在这糟糕的地方,好象他没得选。想活着,便要学会领悟,这领悟就如同一日三餐,要形成习惯才成。

“可,到何处寻那领悟之法?”

老人望天掐指,口中还念念有词。何安在觉得这老头神神叨叨的挺吓人,唯恐他哪个举动惊动了老天,若是这天发了怒,自己岂不是受了池鱼之灾?

老人家十数息之后,终于停了下来,道:“你于现实中的师父痛失爱徒已多日,倒是可以重归他的门下。不过……”

何安在一惊,原来师父还在世,这梦之境是何等奇妙之存在?

“你想得太多了,他活着是因为这梦境与现实重合之故,与你的梦之力没什么关系。”老人又叮嘱道:“他的徒弟本就是天才,只奈何命运使然,就在你出现于此境之时,那孩子便死了。”

何安在心间一动,道:“他——怎么死的?”

老人家胡子一动,气道:“脑袋插到土里,想看看这个尘世真正的样子,结果,惊恐而死。”

何安在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憋死的!”

“有什么好�笑的?那弟子便是二十年前你!”

“啊?”何安在很努力的在想,二十年前自己有这么笨吗?笨到连自己都想发笑的程度,这种人也不多了吧。虽说那死的人是自己,但他却未觉得有什么不吉利的,只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那个何安在于九泉之下能活出个潇洒的姿态。

“有何惊讶的?醉生之境,何种情况都可能发生。总之记住,此境并非绝境。再有,不得向任何人透漏你的秘密。此境之人若得知你来自境外,便会惊醒他们,那样,现实的俗世便会发生改变。”

“您能说说……”

老人摆手道:“我的时间已不多,不能为你解惑。你所求任何事,在这醉生之境皆可寻到解决之法。去吧,若为境中人,唯有忘我;若想事事顺意,只得醉于心。世人都想求得真正的清醒,真正的清醒却仅在于心。可若你的心清醒了,那醉生境又当何存?孩子,我本是这境中之主,人皆唤我酒中仙,这一境便是我的酒中界。若有一日,你到了醉龙池,见得那沉睡之龙,记得不要去惊扰他,只需入了他的梦,助他脱得梦中之梦,我便可许你一场大机缘。”说完,老人便隐入了虚空之中。

何安在瞪着老人消失那一处,直至眼中干涩难忍,方才起身,向极西之地而去。

他要去完成燕前辈的托付;酒中仙说,在这醉生境之中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所以,他要尝试着寻找这片大陆之上失落了二十多年的那些隐秘;他还要去兑现自己的无数承诺,那朵盛开在望君山上的菜花,你还好吗?你的杀父仇人来了,希望你能对他抱有一丝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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