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舸怔怔地望着范少帛,似乎是想看穿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把杀倭寇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在我门前碍着我眼的我都杀,大明的水师,大明的商船,东瀛的商船,一视同仁。”范少帛说这些话时,没有一丝力气,好像在说扫扫门前落叶的家务一般。
不肖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照这么说来,范先生岂不是也应该把我们丢海里喂鱼?”
范少帛摇头道:“起初这么打算过,可谁让道长是昆仑派的呢。”
不肖道:“昆仑派是有免死金牌还是丹书铁券?”
范少帛道:“既没有免死金牌,也没有丹书铁券,只是道长让我忆起了一位昆仑山的故人。”
“故人?怎么到处都有昆仑山的故人。”
“哈哈哈,道长还见过哪里有昆仑山故人?”
范少帛一问,问醒了不肖。不肖换了个坐姿,侧身靠在孙舸身上,伸了个懒腰,打哈哈道:“哦,故人啊,那是常有人到山上找师父下棋,一盘棋下个十天半月,然后一住就是一两月,师父还老要我伺候这些人茶饭,我便厌烦。问师父这都是些什么人,师父总敷衍我说是故人,是以我老觉得怎么到处都是昆仑山的故人……”
范少帛道:“原来如此,那些定都是尊师的好友至交,常有来往,不算真的故人;而我这位才真是个‘故人’——已故之人。”
不肖道:“范先生认识的,定是我昆仑派的前辈高人。”
范少帛摇摇头,叹道:“我与这位故人相识的时候,他也和道长一般,还是个青年。方才道长施展轻功之时,长袍飞舞,仿佛故友重生一般,就连道长攀上桅杆,用金条打人,在我眼中都是这位故友的憨态。”
“敢问先生,这位故人是我昆仑派哪位前辈?”
“实不相瞒,我这位好友是贵派弃徒,他身故已有二十载,以道长年岁,应该是不会知道的。”
“我很像这位前辈?”不肖坐直了身子。
“是。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天资禀赋,都是当世一流。”
不肖追问道:“那这位前辈何以成了昆仑山弃徒呢?”
“这便说来话长,”范少帛注视着不肖,好似要看着他,才能回忆起这位当年故人,“二十年前,那是昆仑山玉虚宫七年一次的大较之期,昆仑派各宗翘楚,汇集玉虚宫,较武艺之长短。”
七年大较是昆仑派的惯例,不肖点头以示知道。
范少帛继续道:“这七年大较,不但是昆仑山的盛会,亦可视作一次武林大会。届时昆仑派向江湖广发请帖,邀集各派掌门到昆仑山玉虚宫,其一是一展贵派包容万象之气概,其二是让江湖看昆仑武艺之绝学,其三呢,就是借机与各派掌门切磋武艺,取长补短……”
不肖道:“这我却从没听师父师兄说过,七年大较还有如此盛况。”
“你听我往下说,就知道你为何从未听说过了……
“嘉靖十四年,刚过完元宵佳节,昆仑派的请柬竟送到了先父手中。先父只是川中小派的掌门人,被邀去昆仑派的七年大较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昆仑掌门玉阳真人的亲笔手签,确是货真价实的。先父喜出望外,逢人便要拿着那请柬给人看,道是我范氏要与那少林武当一同去赴这昆仑山的武林盛会,范家拳原来也不比那少林七十二绝技要逊色。自此便疯魔了一般。
“我自小随先父习武,习武之余读书。是年,我本要去考科举,却因这一纸书函,便搁置下来。先父道:‘科举三年一次,今年不考,再过三年还是去得,这昆仑派大较却是一生难得的机会,错过这次,几时才有下次?’,我并不敢违拗先父,是以听从其言,放弃了当年的科考,于端午之期前,上了昆仑山。
“那昆仑山真可谓势拔山险,又没有向导,先父偕同着我在山底耽搁了半月之久还未找到上山的路,直到遇见了与你所说的这位故人。当时,我父子二人简直狼狈不堪,带的干粮所剩无几,又许久未遇见一户人家,便是想猎取些活物做吃食都难。就在困顿不堪之时,一阵歌声自雪山边悠悠传来,曲调我却记不得了,词是如此唱的:
云茫茫兮雪满山,牛儿食草马戴鞍。
俱是乱离人间客,同伴小道影形单。
“却见一个青年道士,着了件杏黄色道袍,就如道长一般,只是骑了头牦牛,从山口悠悠的出来。我父子二人喜不自胜,以为遇见了神仙,只是狂呼:‘仙人救我!’那青年道士问道:‘二位从何而来,到我昆仑山做什么?’先父从怀中掏出请柬予他看,看毕,他让先父骑了牛,我与他二人步行,随着他上山去了。
“一路上是山、云、雪,还有许多贵派饲养的奇珍异兽,那时我尚且年轻,于万事皆要好奇。而这位故友本是一本正经的给我讲着这昆仑山风光,被我问来问去,也禁不住和我二人嬉笑起来。我问他:‘都四月了,昆仑山还是满山的雪,这雪要几时才融尽?’他笑道:‘山腰以上的雪,是终年不化的。’我道:‘我巴蜀川中到处是山,却没有昆仑山这么高的,也没有这样终年积雪的。’他道:‘我这昆仑山是长者前辈山,头都白了,你那巴蜀都是娃娃后辈山。’听他这么说,倒不以为忤,只觉有趣得紧。”
不肖笑道:“这前辈山后辈山我却从未想过,如此听来,着实有道理。”
范少帛接着道:“是啊,他总能从些微不足道的物事中说出一些有趣的道理来。想来这是修道之人的机变吧。
“他带我父子二人上山,又安顿了住处。之后,每日或是他来寻我,或我去寻他,二人结伴游山,或是谈道儒,或是谈武学,如此而来,匆匆十多日。那日是五月初四,江湖上各帮派的掌门陆续到了昆仑山。昆仑派晚上在玉虚宫大殿大摆筵席,筵宴宾客。
“晚宴前,他却跑来客房中找我,邀我出去玩耍。我道:‘这晚宴就要开始了,一会儿我父亲又该寻不见我了。’他道:‘他们是宴请各派掌门人,又不是宴请你我,山后有个凌云洞,里面犹如座水晶宫一般,甚是好看,去也不去?’这似水晶宫的凌云洞听来很诱人,是以留了字条给父亲,便随他去了。”
不肖道:“我却不知昆仑山还有这样一个去处。”
范少帛道:“你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位故友带我去过之后,那里便成了昆仑山的禁地。”
“禁地?”不肖自然也没听过本派有什么禁地。
只听范少帛接着道:“他带了五六个火把,烧尽一把又一把,在凌云洞中赏玩。据他说,那凌云洞中皆是千年寒冰,冰棱冰柱不计其数,在火把的映照下,煞是好看。当晚直到戌时末,火把将尽,身子再也抵挡不住那寒气时,才想着离开。将要到洞口,只听得洞外喧哗起来,数十支火把铺成一条光路,一路蔓延,向凌云洞里来。
“借着火光,看到的都是着黄袍者,原来是昆仑弟子,我要出洞,我那故友一把将我扯会洞中,又奔向深处,藏了起来。我问道:‘那来人不都是你同门吗?’他道:‘正是同门才要躲起来,我跟师父说去万藏阁读书才得以不去那劳什子筵席,要是让他看到我在这,又免不了一顿重罚了。’我二人才躲入洞中,就有火光进洞,接着一阵阵的抛物声,洞外人进进出出,将一个个白布包裹的物事抛在洞中央,其间竟无一人说话,火光下,只看到是白茫茫的一堆。
“这样一阵阵的抛物声,竟是过了丑牌末才停歇。我二人直冻成两根冰柱,活动开后,立马跑去那堆作山高的白布包裹,想看个究竟。我预感是不好的,是以不敢触碰,他打开了边缘的一个,不出所料,赫然一具死尸。再开一个,还是死尸,陆陆续续开了六七个,便是六七具死尸。那样堆作一个山包,约莫有三四百具死尸!”
不肖和孙舸愕然相视,实是这事果然骇人听闻。不肖追问道:“哪里来的如此多死尸?”
范少帛冷笑道:“还能是从何而来?便是贵派邀来昆仑山的各派掌门人及弟子!”
不肖哪里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只听他声音都变得尖细,惊疑道:“他们怎么死的?”
“便是死于尊师玉阳真人及贵派弟子之手。”
不肖向来尊重恩师,哪容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来诋毁?不肖跻坐,冷冷地道:“不知先生诋毁我昆仑派居心何在?”
范少帛道:“在下只是与道长说一个我的故人,所说真伪,道长日后自能辨别,我却无心诋毁。”
船舱外日色正盛,透过气窗照进舱中,仿似一支利剑,斜斜的扎在了不肖的背脊上。
“后来如何了呢?”不肖想听完,这样的故事,让人不得不听完。
范少帛接着道:“后来……那故友当时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瘫坐在了地上。他不动了,我却动了起来,一个个剥开白布,想找到我的父亲。”
不肖问道:“找到了吗?”
“没有……累得脱力也没有翻完那几百具死尸。我从尸堆中翻出了一把长剑,便冲出凌云洞,迳往玉虚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