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溪水流年(节选)——小赵离去

当我得知赵虎辞职下煤窑之事,已经是我离开苟洼村小学六年之后了。

我所讲的赵虎,就是苟洼村赵老师,是那个蔫不流出的,但却对苟支书出言不逊的年轻人。我与赵虎的友谊可谓源远流长。首先,他竟然是八年前,那个在砖厂铲土时流鼻血的小伙,其次他是我“师训班”同窗学友。赵虎的境遇与我几乎一样,只不过他被生活逼迫更甚,不得已去下煤窑,被乡下农民称做“钻黑窟窿”的、且没出息人的一种营生。小赵离开讲台,就是生活把他打败的铁证。他的老婆陆续给他生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这是他经济危机的重要根源。他的理想之路与生存之路“打架”了,他必须另谋出路。  

我们民办教师当时拿到手的月工资是八十余元,这已不能满足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家庭最基本的经济开支。况且,凡是当民办教师的,其伴侣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是标准的“一头沉”家庭。我们每月的工资,早已预算殆尽,如给家里卖油盐酱醋、给孩子教学杂费、给家人看病……。小赵最怕他的老婆来学校找他。

有一个星期三上午,一名黑胖的女人找到了学校。我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她在校门口站着。她穿着一身灰色衣服,洗的干净,但却落满了补丁。她取下草帽,把一支粗壮的辫子摆在了胸前,然后一扭腰肢,便把憨笑赶到了一派洁白的牙齿上,那小口里露出话来:“你是梅溪老师,真好看!娃他爸经常夸你书教得好哩。”

哦,这是小赵媳妇。他给我聊过她的“傻”老婆,看来他的媳妇身体蛮好,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小赵算是憨人有憨福,他一天在学校里享清福,媳妇却家里务农、管娃,放到一般的媳妇早都不愿意了。我这样想着,准本把她迎接进大门。她却仰起脖子大喊“杠子他爹,你给我出来!”一声喊,就把小赵从宿舍里震动出来。

“你死鬼,叫你请假回家收玉米?几天不见你人回。村里大多数人家玉米都收完了,咱家还有六七亩玉米在地里长着哩。兔、猪、老鼠这些贼货糟蹋的凶呀……”她在门口哒哒,像射机关枪,说着家里的事情。赵老师,一看就急了,连忙说:

“你赶紧回,回去看二宝,不敢把娃跌着了。我下午放了学就回家。”一群学生早已拥挤在校门口,赵老师的脸一片绯红,他自言自语,说自己老婆多少次,不要到学校找他,她就是不听,气死人了。

下午放学,我看见他还在埋头批改作业,没有回家的意思。我叫他赶紧请假回去收玉米,他说李校长不在,况且我也不准备请假的。他说学校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走了,学生咋办哩。我摇摇头,觉得小赵是个榆木疙瘩,或者是懒虫,他是不是怕回家干农活呢。

学校几位年轻教师,都知道赵老师的媳妇来学校叫他回家的事情,时不时开赵老师的玩笑,说:“赵哥哥,快去校门口,嫂子又叫你回家啦!”小赵每次听到,都默然一笑,只有我知道,他心里有多么无奈和伤感。我在琢磨,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作为一个农民家庭,种庄家是经济的主要来源。小赵从根子上是农民,而他选择当教师是想脱离当农民的苦楚。我与他的心里一样,都想活的轻松些,甚至体面些。在苟洼小学教书的日子里,我从心里瞧不起李校长为人,他时常端着当领导的架子,且势利眼病较为厉害。但有一点,他会耍小聪明,以收买人心。这个周末,他提议大家给赵老师家收玉米。首先相应的是孙老师、李老师,他俩是西山矿女家属,没玉米可收,他们可以去乡下体验农家生活。我当然要去,毕竟我想去小赵家看看。

星期六,赵虎领着我们一行六人步行去他家收玉米。但李校长没有去,他回家了。我们大约行了一个小时,到了赵家沟,就是他的村上。走到村口,有一个大皂角树迎接了我们。赵说这是村上的古树,每年产的皂角够村民使用。我走上前,摸摸这古树,它浑身疙疙瘩瘩,好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小刘、老孙和我三人手拉手,才把古树身子围拢。赵脱掉鞋子,光脚踩着疙瘩就上到了树上。他折下几根树枝,我们摘了些皂角拿着,并不是想拿它洗衣服,而是把玩把玩罢了。

赵的家在山腰上,一个低矮的木板门迎接了我们。门左手有两间土坯瓦房,房子后边是猪圈,再朝里是两孔窑洞,濒临倒塌,不能住人。窗子很小,屋内光线灰暗,显得房屋更小。赵的媳妇上地了,两个儿子看家。大儿子在院子里写作业,小儿子在猪圈旁边,用锅铲挖土土玩。大儿子看见我们,便一溜烟跑出去,赵说孩子不太见人,怕生哩。赵给我沏茶倒水的功夫,他媳妇就回来了。这定是赵大儿子杠子去叫她回来的,这孩子还真灵性。

玉米地不远,就在他家的门身底下。我们稍作歇息,就去掰玉米。除了小任老师是男生外,我们四个都是女生。而且孙和李自小在矿区长大,对于农活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孙老师,掰了半天,还在喊叫玉米棒子弄不下来,后来,她干脆双脚踩住玉米杆,生硬的拽下玉米棒子。我是农村长大的,各类农活不敢吹说“顶呱呱”,但是样样拿得出手,还是敢夸口的。孙、李、任他们来看我掰玉米,只见我跪在玉米杆堆堆上(那时收玉米,每道工序都是靠人力,一人在前面用镰刀砍到玉米杆子,且得把每颗玉米杆整体的放成一堆一堆,以便于掰玉米者掰玉米棒子,也不至于丢失玉米棒子),一手捉住玉米棒稍稍,另一只手撕拉玉米包皮,只两下就把玉米棒剥了个“裸体”,然后一手拿稳它的根部,另一只手猛用力向反方向一“掰”,一颗玉米棒子就被掰下来了。孙、李似乎看会了,而城里长大的城里娃小任,摇摇头不会,他说自己有力气,便去砍玉米杆。我们干的满头大汗,虽然顶不上正儿八经的“农民”,但我们毕竟“手”多,一片二亩地的玉米,三个小时竟然弄完了。当赵虎和小任撩到最后一株玉米时,大家都欢呼起来,觉得都是了不起的庄稼人。

大家都弓腰起身,望着黄灿灿的玉米堆子,咧嘴笑了。父亲的话在我耳畔响起:人怕干活,而活怕人干呢!劳动伟大啊!谁说农民心里只有苦,他们心里也装着乐呢,因为他们的劳动果实是甜蜜的。

赵老师的大儿子,在院畔上边呼叫。他给他爹说,我妈把觉团打好了,叫吃饭哩。正好,大家都说肚子咕咕叫唤了,走,回家吃饭,我们吆喝着。大家伙爬土路回家。我被太阳晒得头发晕,小腿无力的迈着,好像要跌倒。小刘眼尖,回头拉着我上坡。小任问“觉团”是啥饭,赵老师一笑说:“觉团是哄肚子的饭,我的父辈天天吃这种饭,做这种饭省面,所以人口多的人家都爱打一锅觉团,人人都能把肚皮撑圆;我大给觉团起了个外号,叫“哄上坡”;意思是吃了觉团,干活的人走到田地里肚子就饿了。”小任听后,嘴里咕哝着:“觉团——哄上坡!好吃吧?”

一张小小方桌上,四周摆了六大碗,中心放着四个陈炉陶罐。六大碗分三热三凉,热菜有炒菜土豆丝、西红柿鸡蛋汤、炖野兔子肉;凉菜有萝卜干、黄瓜、豆角,一看便知这都是自家种的菜。四个精美的陶器,分别是盐罐、油泼辣子罐、醋壶、酱油壶。这阵势,我还是第一次见,由此推断,赵虎媳妇人样不咋地,但茶饭做得不懒。

凳子不够坐,杠子从院畔搬来两个木头墩墩。我们自己跑到厨房端饭,是玉米面觉团,看上去金黄一坨,我忍不住夹起一块就吃,“黑胖”妹子一笑,说觉团得用汤汁浇着吃才不沾嘴巴。我也笑了,才看见她系着围裙,脸上冒着汗,眼睛流着泪。我便看清这厨房的寒碜:一灶台盘在老窑洞前(窑洞已裂纹,成了危窑洞),为了避雨,灶台上打了草棚子。灶火门里架着木材,大概木材湿的缘故,燃起来有很多烟,所以我看见了她的眼泪。

我端着觉团,走进屋里,其他人已经大口的进食,他们边吃边评价,都说着觉团太好吃了,而菜更好吃。小任吃了四碗觉团,还想吃一碗“鱼鱼”,只是不敢坐着吃,只能边走边“呼喽喽”地吃“鱼鱼”(所谓“鱼鱼”是陕西方言,是觉团的变种;指把刚打好的觉团,用漏瓢做压成小鱼形状;做的时候,漏瓢要担在盛有凉水的盆沿上,方可制作成“鱼鱼”,否则压出的“鱼鱼”不养在水里,它们会粘黏一起,又变回觉团,有意思吧)我吃了两碗,肚子就涨的不行,我不得去院子里转悠。

吃吧饭,到了下午三点,秋收的天短,不要两个钟头天就要黑。我们拿着蛇皮袋子,去地里背玉米棒子。背玉米,太累人了,月亮已经升高,玉米还没背过半。我们只好用玉米杆把玉米棒子盖住。我们实在背不动了,“黑胖”媳妇咋样也不叫我们弄了,她说我们轻易不干体力活,容易“捞伤”。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啥意思,我只知道她心疼我们了。

歇息了片刻,赵虎问谁还吃觉团、鱼鱼。除了我胃不好,不敢吃,其他人都吃了。小任又在揉搓肚子,他提议回学校。我们乘着月色,一路走到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我们连灯都没开,倒头就睡了。那一晚我睡得是最香的一晚上,在我以后的记忆里,唯独给赵虎家收玉米一事,像一行行字,写在日记本里,便永久的存在脑子里。

赵虎,一个民办教师,他终于熬不住了,他离开了教师队伍,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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