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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注意到那个盲人,每天下午放学的路上,我都能准时地在那条街的盲道上看见他。
他的生活看上去和我一样循规蹈矩,每天放学都能看到他一手杵着盲杖,一手拎着一袋东西,看上去是食材,每天食品袋里菜品的量都不一样,闲来无事时,我便有些好奇他平时都是怎么做饭的。
他看上去与我一般大小,正是豆蔻年华之时,在阳光的洗礼下,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的青春朝气在他身上显得那样阴沉,也许是他墨镜下的平静将那些这个年纪应有的热情尽数掩盖,只剩下梦幻般的少年感,却没有应有的意气风发。
我与他交际不深,准确来说是我对他习以为常,而他则是与我素未相识,就这么萍水相逢的关系,我觉得倒也没什么,也不想有什么神奇的发展,我这人不怎么热衷于社交,于我而言,社交太过伤神乏力,这一点使我在班级中与其他人显得颇为生分,虽然有所交流,但肯定不是常伴其身的那一个。
说回正题,对于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自然对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其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也只有一副墨镜和一根盲杖,要说这么个人真正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时候,还得追溯到闹剧起始的时候。
那同样是个放学后的傍晚,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天空是介于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墨蓝,视野内虽然清晰,但是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亮起,似乎真的有意凸显他这么个人物,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入冬了,今天的路灯亮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早,就是那一盏昏黄的路灯下,那绽放模糊的光线吸引了我的视线,使我无意间注意到了那璀璨光芒后遮挡的人头攒动。
像这种热闹的情形固然是会吸引路人目光的,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这点倒是令我很意外,八卦是人的本能,但是令人无动于衷的八卦比那些八卦更加吸引我。
那盏路灯后是我家对面的小区,穿过马路到达院门口,我才看清人群当中坐在束手无策的是他。
而那些欢欣着的人,我可再眼熟不过了,那些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其中不乏有学习优良者,也有成绩平平者,而他们看上去比我在学校所见的那般要野蛮许多,真是奇怪,明明平时看上去都是好孩子,为什么夜幕降临后就换了一般模样?
“嘿!”我出声叫道,一时间使得他们的动作停下。
“你怎么在这?”其中有人认出了我。
“你们在这干什么?”我瞅了一眼那个盲人。
“没什么。”他们对我出现在这里相当意外,“而且你在这干什么?”
“我住在这附近,我这会只是路过。”
“哦哦,你来看。”那个学生我忘了他叫什么,不过他一脸兴奋地对我说,“你看这瞎子。”
随后他用不知怎么到手的盲杖戳了一下那个盲人,盲者显然听到了我们之间的对话,面对那个学生的刺激,他显然相当慌张地无措挥手,想要凭借无力的沉默来拿回自己的手杖。
“你看你看。”他笑着抽动着盲杖,盲者连续好几次都抓空了盲杖,这种连续扑空的笨拙在他们看来相当滑稽,“太有意思了!欸!你来试一下!”说罢,他将盲杖递给我。
我接过盲杖,它实际上比看上去要轻,我一直以为他的盲杖抬不起来是因为太重了。
我装模作样地逗弄他几下,很快盲者无措的样子再次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我很快就收了手,轻叹一声:“这有什么意思。”
他们的笑声停下来,沉默一会后有人发问:“那什么有意思?”
我看到他脸上透露着紧张,他的手怔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
“回去打游戏不比逗弄着瞎子有意思?”我回头冲他们笑道,“这个点早点回去,不还在睡觉之前能多打一两把?”
“回去要写作业啊。”有人抱怨道。
“那怪我咯。”我摊手,“作业不该在学校都写完大半了么?”
“可是……”
“就是,回去上分啊。”开始有人响应,“快走快走!”
“但是我拿不到手机啊……”
“那是你菜!”纷纷撤走的学生中有人回答,“走了走了,瞎子有什么好玩的?”
很快他们便作鸟兽散,其中不乏有零散的失落者,但见乐子已经全然散去,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很快场内清空到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注视着他们跑远后,才回头望向这个盲者,他显然松了一口气,相比刚刚紧绷的状态,此时已经瘫软在地。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你还好吧?”
他借我的力站起,我将盲杖递还给他,他依旧沉默着摇了摇头,随后开始拍着身上的灰。
我此时注意到地上的塑料袋,俯下身去收拾着散落在地的蔬菜:“下次换个时间出来买菜吧,这回我把他们他们支走了,我不能保证下回你还能平安无事,那时候我也得受累了。”
他用在风声中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了……谢谢……”
我将塑料袋交到他手上:“要我送你回去吗?”
他一手杵着盲杖,一手冲我摆着手转身离去,示意拒绝。
他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渐模糊,黑暗中仅剩下盲杖频繁杵地的试探声。
我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真要说为什么会这么窝囊,就是我不善社交,调节人际关系对我而言就是不得罪人就够了,我没必要因为在我生活中甚至都无法占据一席之地的人来把自己的日常捣个稀烂。
但说来也确实够窝囊,他完全没把我的叮嘱当回事,以至于他遭到调戏则是家常便饭,我无法每次出面帮他解除困境,更多时候都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目睹着这场闹剧,除非他们真的太过过火了,我才会出面阻拦,好言相劝把他们劝走。
“欸,话说你怎么总在那?”尽管我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但明显还是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废话,我就住那附近,我不在那我上哪?”
“那你跟那盲人有啥关系,咋总见你护着他?”
“你这……毕竟是个盲人嘛,老调戏他也不是很好,万一又有路过的老太太给你们一顿骂,你们都不好开脱。”我看上去理直气壮,但是个人都能听出我的理由相当勉强。
悻悻离开。
像我这样想方设法给他们弄走的人也不少,多半是老头老太太,但手段明显比我暴力得多,嘴上骂着手里家伙式舞着,但也并不常出现,毕竟对于这个无论对于大人小孩而言都忙得晕头转向的世界而言,也基本只有老头老太太会有时间有心思有精力回去管这种事。
这种形似于鸡群跑田地里捣乱,然后被人赶出田地的荒诞闹剧持续了有小一个月,我甚至都无需再过多露面,鸡飞狗跳的场面已然令我习以为常,只是在那些老人不在的时候,换我去劝一劝,仅此而已了。
日复一日,我能注意到盲人脸上的神采越发黯淡,那失望的神色也越发明显,面对那些人的调戏也只剩下沉默不语,那股病态的脆弱在他身上越发猖獗,似乎是麻木了,也似乎是释然了,每次遇见他,那种一触即发的脆弱总能令我悲哀万分。
我与他的沟通时他虽然讷口少言,但相比第一次与他交流,至少开始与我沟通了。
“你一个人住吗?”
“嗯。”
“你的亲人都去哪了,没人照顾你吗?”
“没有,我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那你怎么……”我谨慎地表达着我的意思,“……生活下来的?”
“就这么活下来的。”
“额……不,我是指物质方面。”
“啊,我的账户里有一笔钱,大概是我哪个亲人的账户吧,里面的钱一天的利息足够我生活了。”
我撇撇嘴,略有些不是滋味,但望着他黑暗中明显轻松些的脸,我随即长吐一气释然了。
“你家在哪?我可以每天送你回去,帮你做些事,能让你方便一些。”
他决然地摆摆手:“不用。”
我不止一次和他沟通关于此事的协助,却被他全部回绝,最后我只得退而求次。
“这样吧,我给你我的联系方式,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打给我。”我掏出手机。
他迟疑了一下,也掏出了手机,熟练地打开了通讯录。
一声声语音提示音响起,他拨通了我的电话,我的手机响起后,他便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只留下我一脸懵逼地呆滞在原地。
自那天之后,他便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在我将人群赶走和他沟通,后者也只是沉默着离开,总令我疑惑不已。
又持续了半个月左右,那些老头老太太甚至也不再出面,想必是因为他这莫名的沉默,因为就连我也有些疲于面对这个如同哑巴了的盲人。
不过我依旧有时义务地去帮他解一下围,由于没有了老头老太的震慑,我劝解那些学生的难度越发困难,以至于我现在看到这般令人痛心的场景,既不能一走了之,也无法痛快上前解围。
没办法,人就是这样自私,我还有生活,凡事都会有后果,我不喜欢和太多人扯上关系,牵动的因果太过复杂,我无法给社交分哪怕一点点的精力。
这一日,我一如既往地看到了吵闹的人群,他们戏弄他的手段显然升级了,已经不再是单纯用盲杖挑逗他,而是拿着蔬菜和盲杖引诱着他起身追寻。
我难以忍受,我已经装作熟视无睹的样子若无其事好几天,这次罪恶感如同沉重的锁链将我与他连接起来,我无法遏制我的身体,本能地就向那群人走了过去。
我能感到愤怒在凝聚,眼看攻击性极强的出口成章就要喷涌而出,一声凌厉的女声从我不远处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这声音甚是熟悉,同样是我班上的同学,很可惜,我依旧没有记住她叫什么名字。
她在班里任职着课代表,至于是什么课代表我也从来没留意过,但是就单凭这一嗓子充斥了属于班干部的魄力,一时间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放学不回去还在这里干什么?”她显然一脸愤愤不平地走了过来,一把夺过其中一人手上的盲杖,“戏弄盲人?!你们就是这么受教育的?”
我的怒火瞬间平息,望着他们争辩的混乱场景,瞬间对她感激不尽,不过单单只有她一人舌战群儒可不行,总归要去劝劝架的。
“你们在干什么?”我走近。
“你怎么又来了,烦不烦啊?”那人一脸厌恶,“三天两头来一次,有毛病是不是?”
我打着哈哈:“不跟你讲了,我就住在这附近,你们这行为可不太好。”
“何止是不好!”那个女生愤愤不平,“影响相当恶劣,甚至还穿着我们的校服!你们是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吗?!”
“关你屁事?!”那人指着女生的鼻子骂道,“姜佑明,你在学校能管我们,不代表在外面就能管我们,你要是识相,你就滚开,别碍事!”
啊……想起来了,姜佑明,是个成绩优秀上进的好学生啊,老师的宠儿。
“你看我管不管这事!”姜佑明霸气十足地举起盲杖对准眼前的众人,“从今天起,这事就归我管了!我刚好搬到这附近独居!谁敢找他的麻烦,你们都大可试试,不在学校找你们麻烦我就不姓姜!”
课代表找麻烦的威慑力相比被老头老太太痛骂一顿可谓天上地下,众人都是怒斥几声后再次鸟兽作散,仅剩我们三人。
我与她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我默默叹息一声,站在一旁。
姜佑明不再管我,将买的菜和盲杖交还给盲人:“你没事吧?”
盲人摆摆手示意没事,起身就便走。
“唉?我送你回去吧?”
盲人依旧是头也不回地摆着手,缓缓向楼栋中的阴影里走去。
姜佑明和我第一次遇见他一样愣在原地,好久之后才重新望向我。
“你是……那个失心吧?”姜佑明坐在盲人平时坐的地方,“你认识他?”
“嗯。”我没有跟过去坐下,“这种事属于家常便饭,我帮他解了不少次围,一开始我和他还有过沟通,但近半个月以来,他就什么话都没说过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姜佑明靠在长椅上,舒适地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我摇摇头,见她没有想要快些结束对话的样子,于是也走过去坐了下来,“我只知道他一个人住。”
“这样啊……”姜佑明若有所思,“这些人真是的……我还很意外见到王一宣竟也在其中呢……”
“王一宣?”我回头望向她。
“王一宣啊。”她诧异地回过头来望着我,“你不知道。”
“班里人的名字我都没怎么记全。”我摇头。
姜佑明坐直了身体,竖起手指指了指自己:“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姜……佑明。”我回想着。
“耶……?奇怪了,你记不住王一宣的名字,却能记住我的名字?”姜佑明依旧是一脸惊异,“王一宣也是课代表啊。”
“其实我是刚刚才知道的你的名字。”我有些尴尬。
“呵……果然……”姜佑明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我印象中都没有你这人的什么印象,你存在感真是低啊。”
“习惯了。”我随口道。
“咱俩有联系方式吗?”她突然开口,“咱俩应该没有好友吧?”
“没有。”我心知肚明,我的联系人屈指可数,“我只加了班群,其他人谁都没加。”
姜佑明掏出手机饱含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怪不得经常见你一个人。”
在她扫完二维码后便快速起身,笑着冲我摆手:“那我先走啦,我自己的饭还没做,明天学校见咯。”
“再见。”我默默摆着手,目送着她信步踏着悠然的步伐离开,此时我才注意到他们是一个小区的。
回头望向盲人家的方向,没有一点灯火,也对,盲人又不需要光源,开不开灯影响都并不大。
轻叹一声,寒意微微从身下的长椅中渗透出来,这种冰凉令人有着充足踏心的感觉,黑暗中则给予了人更多的耐心,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感觉意外地不错。
望向院门口,车水马龙交杂着的霓虹灯,想到还没有收尾的作业,便头疼得更不想回家。
后来我便能经常看到她的身影,以及一直在与同学们互斥的场景,我再没有当着她的面出手,不过这也给了我理由在姜佑明不在的时候帮盲人赶走那些同学,久而久之,姜佑明很快就在班里被孤立出来。
我常常能看到她孤身一人的身影,形单影只的,我便经常想到她会怎么想,或许……她此时才意识到这么做的最终后果,也是我一直避免自己落得的后果。
有几次她也注意到了我,却都是一言不发,默默离开,不知为何,有些痛苦地心疼。
在我和姜佑明,准确来说主要在她的坚持下,他们已经不再去骚扰那个盲人,但是姜佑明在班级里的境况并没有因此而发生改变,这毫无疑问地是令人可惜的,但又毫无疑问地令人无法憎恨这群孩子。
这很好笑,我自己也是他们的同龄人,同为初中生,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评头论足?初中这么个有些莫名的时期,所有人似乎都没有成长,但又都有所成长,就凭我那多读了一点书,多看了看这个世界,就有评价他人的资本?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毕竟没人会觉得小孩之间会有什么根深蒂固的矛盾,也没人会觉得小孩的心思能有多矫揉造作,在成年人里,也只是孩子,只是单纯的孩子,用穷凶极恶形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未免太过分,书上从来就没有。
我就像是那只突然在啄米的鸡群中抬起头来的鸡,我甚至远远称不上是那只鹤,我也是只鸡,只是简简单单地抬了个头,我就看到了我的同龄人之间因为自以为是的莫名不合产生的真心憎恶。
我能做什么?
只有装模作样地无动于衷,拼命啄食的鸡群已经将所有空间挤满,我的头再也没办法埋入到窜动的鸡头中了。
“怣,你的作业写了多少了?”母亲在门外叫着,“快交手机!”
“噢……!”我躺在床上,握着几年前早就过时的巴掌大手机回应道。
有气无力,完全不想动,床很舒服,平坦、宽阔;床很好,它一直在这里,沉默地承载一个人人生中一段有限的时光。
“快交手机!”母亲径直推门进来,毫不客气地向我伸出手。
看母亲的视角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既视感,慵懒地将手机递出去后,母亲转身离开,还不忘留下一句讽刺。
“你看看你,和抽大烟的有什么区别。”
我对于这样的讽刺已经无感,从一开始的愤怒,再到不满,最后到现在的无所谓,对于家人的期待越来越低,这毫无正反馈的漫无天日,想用一两颗糖果打发我,这怎么能够接受?但也只能接受,吃下仅有的两颗糖果,继续为那暗无天日的明天努力奋斗。
“怣!”
此时我已经将作业写完大半,仅剩最后一项不用动脑子的作业,正舒坦从横放的椅子上躺倒下来。
“干嘛?!”我大声回答。
“怣!”
“干嘛!!”
没有动静。
我有些烦躁,但依旧不敢怠慢地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与从卧室走出的母亲撞了个满怀。
“叫你半天为什么不答应?”母亲一脸质问。
“我回答了,你没听见。”我疲惫地靠在门框上,“怎么了?”
“你一会还下楼吗?”
我顿时知道了她要干什么了:“取快递是吗?”
“取件码已经给你发过去了。”她转身回屋。
我叹息一声,完全没有想要出门的心思了。
算了……出门走走放松一下也好……
快递站在家对面,返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姜佑明,一时间竟觉得她比那个盲人还可怜。
站在对家院门的院门口,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这个院子的绿化要比我家的院子好很多,但由于黑夜降临,那些随处可见的绿色变成讳莫如深的漆黑,我下意识望向了那个盲人经常坐的位置,虽然那里空空如也,但在黑暗之中,我却隐隐约约觉得他还坐在那里。
坐到他的位置上,想象着他经常仰头的角度,想去找找他仰头的角度究竟能看到什么。
是盲人所住居民楼顶的天空,此时夜空发着暗红色的光,云雾在这黑夜中被染成黑色,在这样的夜空中暴露无遗。
那里……在白天的话应该是太阳落山的位置吧……我暗自想着,有些莫名地想起盲人的视线会追随着太阳。
正在出神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
“嘿!”姜佑明从一旁挑出来,在与我对视之后,便尴尬地敛起笑容,重新变得和学校一样的死板。
“嘿。”我回应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她显然有些意外,随后慢慢坐了下来:“嗯……只是随便出来逛逛。”
“挺巧,我也是。”我晃了晃手中的快递,“顺便取个快递。”
“你都会网购了?”
“我妈的。”
沉默。
但谁都没有离开的意思,虽然如坐针毡,但我真切意识到我还不能走,就这么一走了之,不好。
尴尬的气氛僵持了有好一会,最后还是我开口打破了僵局:“那个……你和那个盲人相处得怎样?”
她摇头:“不是很好,我只问出了他的名字。”
“是么,那咱俩互补一下吧,我有他联系方式。”
姜佑明一脸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有他联系方式?”
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也算是……缠着要的吧?”
姜佑明叹息一声:“我这么辛苦,结果连联系方式都没有,还弄得这么一个下场,我图什么?”
我不知说什么,只能附和道:“别太在意,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姜佑明有些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你说话怎么这么老气……但你要我怎么不在意?流言结结实实摆在那里,我怎么充耳不闻?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吗?”
“他们说我和那瞎子有一腿!”她说话带了哭腔,“有毛病吧!这群人还有没有良心了?”
我无法提供更多情绪价值,只能共情地叹息一声:“我们谁都没办法,他们就是这样,怎么热闹他们怎么来,不会有人在乎你这样的感受的。”
“那我怎么办?”她掩面抽泣,“这马上就要中考了,我为了好好学习才让妈妈给我租了个离学校近的房子,我家里还没有钱,就指望着我考一个好高中来怎么回报他们,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是去打工补贴家用,爸爸身体已经不是很好了,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眼望到底……我还活什么劲……”
我沉默着,我相当共情姜佑明此时的心情,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种做儿女的,尤其在读书阶段,没有任何生存能力,全靠家里支持,每次接过母亲手里的生活费,这种寄生的愧疚感便会由心而生,顺着脊梁爬上头顶,大骂你是个无用之人。
更何况我的成绩远不如姜佑明,这种寄生虫的心态便越发强烈,我自己都没有摆脱这种负罪感,更别说让我安慰身旁同样深陷其中的姜佑明了。
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姜佑明的啜泣声终于减弱,我沉默地望着此时她脆弱的一面,不知做何举动。
我注意到她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想起身上好像还有忘了拿出来的卫生纸,掏出来一看,只剩半包,于是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谢谢……”姜佑明微弱地接过卫生纸。将纸巾完全展开后掩面擤鼻,叠了两下后发现我还在看她,一时有些难堪地闷声道:“你看什嘛,看别人出丑很好看是吗?”
她的声音闷在卫生纸里,滑稽地令我不由得出声一笑。
“你有毛病……”姜佑明似乎有些忍受不了我,随即起身离开,向院子伸出走去。
望着她快步离开的步伐,心中舒坦一些,意识到刚刚的小插曲让她好受了一些。
不再逗留,从院子大门离去。
钥匙拧开门锁,漆黑的客厅让这个家尽显荒凉感,某种根深蒂固的腐朽沿着鼻腔直冲脑海,慢悠悠换着鞋子,皱了皱眉,没有开灯。
“你干嘛去了,这么晚回来?”
“走了远了一点。”我将快递扔在餐桌上。
“你作业写完了没?”
“差一项。”我摸摸口袋里的手机,默不作声地往自己屋里进。
“赶紧写,写完早点睡。”
完成作业和洗漱并没有花了我太久,即便如此都已经临近十二点,头一次这么早上床,还真有些不习惯。
打开手机,无趣地翻动着视频。
声音放到了最小,亮度调到了最低,这些帧率不足三十帧的快餐视频就这么慢慢消磨着深夜的时光,一个又一个丰富却又相差无几的视频刷过,感到索然无味时,才是十二点半。
滑回桌面,无所事事地翻动着手机屏幕,莫名想起小时候对手机的无限畅想。
那时真是天真,以为拥有了一百块钱,就拥有了一笔巨款,以为拥有了一部手机,就拥有了所有。但事实上,一百块钱只够我三天的饭钱,手机的存在也只是用作消磨时光,以让人们的注意力不会停留在“我在浪费时间”,而是“我收获了快乐”。
关上屏幕,仰面翻过来,望着沾上外界灯红酒绿的天花板怔怔出神。
闭上眼睛,正想就这么睡了的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嗡嗡响了起来。
这个点,谁会找我?我兄弟也是受管制的类型,根本不可能是他。
慵懒地侧过头拿起手机唤醒屏幕。
生姜炒肉:在吗?
我有些疑惑,我不记得我有加过这么个恶趣味十足的网名。
我:哪位?
对面没有立即回复,这没有任何动静的聊天窗口让我能够清晰感知到对面的沉默。
生姜炒肉:今晚才见的面,你就不认识了?
我无端轻笑一声。
我:没备注,忘了。
生姜炒肉:真的假的?
生姜炒肉:我算是理解你为什么在班里籍籍无名了。
我:所以啥事?
生姜炒肉:给我夕晦清的联系方式。
我迅速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皱了皱眉。
我:夕晦清是谁。
姜佑明又不动了,良久,她发来了消息。
生姜炒肉:……
生姜炒肉:那个盲人,瞎子,他叫夕晦清,我没告诉你吗?
我:没,刚在楼下光听你哭了。
生姜炒肉:……
生姜炒肉:快说。
翻动通讯录,将瞎子的注明改成夕晦清,复制了电话号码后,想了想,在名字后面加了括号,又打上瞎子两个字。
我:这是他电话,没事的话我就睡了,晚安。
生姜炒肉:谢谢,晚安。
我确实没有想到姜佑明会半夜给我发消息,只是为了那个瞎子的联系方式,不得不佩服,她的善意真是确切地落实在了瞎子身上,但是夕晦清依旧像对待我的态度对待她的话,我也真不知道姜佑明这张热脸能贴他的冷屁股多久。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第二天下午晚自习前,我就被她叫住了。
“那个……额……算了,失心!”
“嗯?”我回头望向她。
“明天周六。”她向我走近,“夕晦清同意我去看望他了。”
“蛮好的。”我并不觉得这种事值得与我分享。
“他还点名了,说是最好让你也一起来。”
“我?”我有些难以置信,“他还知道我?”
“据他所说,他知道咱俩有点关系,也知道那群经常骚扰他的人是咱们班的。”姜佑明摊手摇了摇头,“我今天中午给他打的电话:他说你应该和那个男生认识吧?你要是来的话,你让他也跟着一块来吧。原话。”
“嗯……”我摸索着下巴上一点点的胡子,“行,你约时间。”
“那就这么说定了。”姜佑明笑着冲我摆摆手,“先走啦。”
我并不善于与人攀谈,更何况去别人家里,陌生的环境加上看向我的视线总令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有想过夕晦清的家会有多么阴暗,随处可见的因为憎怒碎满一地的杯子或是满是狼藉的生活用品,我能想象到夕晦清在遭遇了那么多生活不便后在家中痛苦着崩溃形成的惨状。
而这就是我第二次错了。
相反,他的家出乎意料地干净,甚至四处都养满了花草绿植,我进门时都不由得愣在原地。
“欢迎。”他开门后非常熟悉地坐回到了沙发上。
他的房子在白天洒满了阳光,即使不用开灯都非常亮堂,房子的一半墙面都是整栋居民楼的外墙,他的窗户开的不多,但是就这样的采光能够让人眼前一亮。
“哇……”姜佑明不禁出声,“采光好好啊……”
夕晦清坐在沙发上,阳光笼罩了他半具身体:“是么,可惜我看不见。”
我默默出声:“现在阳光就洒在你身上,你感受不到吗?”
他愣了一下,微微一笑:“也是。”
随后他指了指身前茶几旁的暖壶:“壶里有水,你们自己倒吧。”
“好。”姜佑明看上去欢喜地举起暖壶。
二人坐在夕晦清对面,阳光洒在身上暖丝丝的,白金色的光芒在茶几上若隐若现地反射着,杯中的热水此时如同湖面一样波光粼粼地闪烁,盛水的白色杯具也在这片光明中微微渗透着乳白色,看着那白中透红的杯具发了半天呆,才猛然发觉二人入座半天,三人谁都没有说话。
我抬头望向姜佑明,她正搓着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看夕晦清,似乎是因为长时间的沉默与孤独,他已经丧失了交流的能力,一脸平淡地等待我们率先发话。
“夕晦清。”我想了半天开口,“这水是你烧的吗?”
“啊?”夕晦清似乎没反应过来,“啊,邻居帮忙烧的。”
“看来你和你的邻居相处得还不错?”姜佑明迅速接话。
“嗯……是的。”夕晦清没有任何表情,“她经常帮我处理一些琐事,在她的帮助下,我已经能自己做饭收拾碗筷了,只不过像烧水这种容易烫到自己的活,还得麻烦她帮我解决一下。”
“你邻居呢?”
“她上班去了,我们偶尔会一起吃饭,人很好。”
“那……”姜佑明斟酌了一下词句,“为什么每次我们两个帮你,你就会拒绝呢?”
夕晦清脸上出现了一点难堪,仅仅这个表情我便知道了他和我一样在设法避免社交。
“嗯……虽然承蒙你们的关照……但毕竟我们还不是很熟悉,想着拒绝几次你们就会对我失去兴趣来着。”夕晦清勉强微笑着,“结果你还真是永不言弃啊……现在又要来拜访我,我再把你们拒之门外就有些过分了。”
“那就现在认识一下。”姜佑明伸出手,“我叫姜佑明,和你一个院子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来找我,不要觉得麻烦我很不好意思,我会很难过的。”
“好。”夕晦清报以微笑。此时姜佑明才意识到他没办法注意到自己想要握手的动作,只得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此时我感到姜佑明肘了肘我,我诧异地望向她,她示意我开口,我此时才反应过来。
“啊,哦。那个……我是怣,只有一个字,怣。”我介绍得相当简短。
“啊……她能找到我也是你给的电话吧。”夕晦清空洞失色的眼眸突然转向我,一时间竟令我毛骨悚然,“我一直记得你,我知道你每次都在附近,有小半年了吧?真是感谢。”
“没有没有。”我对于这样的词汇大感惊恐,“我只是偶尔,我出面的次数还没有姜佑明多。”
“那也得感谢。”
我不知因为什么,似乎是羞愧又是罪恶低下头去。
“话说……”姜佑明此时开口,“原来你叫怣啊?我还第一次知道你叫什么。”
“哪个怣?”夕晦清来了兴趣。
“上面‘失’,下面‘心’,音同‘游’。”姜佑明解释道,随后又突然转过头来,“话说你妈为啥给你起这样的名字?”
“不知道,我爸妈明明有名有姓,不知怎地给我起了这么个单字名,我真不知道这之间有什么关联。”
“你爸妈姓什么?”
“我妈姓梨,我爸姓高。”
众人短暂沉默了一下,姜佑明依旧没有头绪地盯着我,看得我好不自在。夕晦清则是低头沉思,一副他可能知道些什么的样子。
“你爸妈是闽南人吗?”他突然问道。
“不知道。”我摇头。
夕晦清若有所思,短暂停顿了一下后开口:“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也不清楚了。”
“谁知道,估计觉得我小时候缺心眼,起了这么个畸形名字。”
我的调侃并没有引起反响,反而是姜佑明又开口了:“夕晦清,你似乎懂得挺多的样子,你经常看书吗?”
“嗯,手机的盲人模式太难用了,光听也没什么可听的,调东西太费劲,读书比看手机轻松。”说罢,他便从茶几下掏出一本书出来。
“哇……”姜佑明抚摸着书页上的盲文,“看不懂。”
“盲文,你怎么可能读得懂。”我轻声吐槽。
“没事,我可以教你。”夕晦清掏出纸笔,随后面向我,“怣,你也来吗?”
我自知是逃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凑过去听夕晦清讲解。
我下午两点出的门,等他们尽兴后已经快六点了,此时的我已经有些萎靡不振,万万没想到周末还要上课。
反观姜佑明,依旧一脸新奇专注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对获取知识的欢喜。
怪不得人家是好学生……就这学习态度,我和她都是天差地别。
“今天就到这里吧。”夕晦清放下笔,“我觉得还是很好理解的,主要就是记,记住了阅读起来和拼音就几乎无异了。”
“那这些我能先带回去吗?”姜佑明拿起已经被写了满满当当的纸张,“等我通习,我写些小说给你。”
“好好。”夕晦清笑着摆摆手,“那我就不送了。”
和姜佑明一同起身,出门前,在夕阳此刻金黄色的灿烂中,她带着学生特有的青春笑容询问夕晦清。
“我以后能经常来找你吗?”
夕晦清此时已经完全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中,带着文人自然的微笑负手而立。
“当然可以。”
我站在门外,望着这梦幻般的一幕出离地矗立着。
“那再见咯!”姜佑明笑着关上大门,后者则是在门内温柔地摆着手。
无论是他们两个中的谁,那天都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那样灿烂而又温柔的笑容,那天遍地金黄的温柔之境,我如同一个旁观者默默注视着二人彼此降临的福泽。
在那之后,时间又过去了许久,我曾由衷地希望那段时间对他们而言能够永恒下去,但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时间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不断流逝的现实,它将过往的一切痛苦或是幸福的拓印上卤化银的深色缩影,这是最残酷的一点,也是最公平的一点,将未来与过去分割开来,将现在作为二者的模糊界限,下一刻我便站在未来的远端,与过去的阴影一同压迫着致命的现在。
那天之后,我便再没去过夕晦清他家一次,不过我倒是经常能看到二人常伴的身影,在班上关于姜佑明的舆论越发猖狂之后,由于她对此事的冷处理,也不了了之。
“老师也不管,毕竟他们看中的都是我的成绩,而那些人诽谤我的其中原因之一也是我的成绩,既然如此的话,我还和他们计较什么?”有一天在我关心姜佑明时,后者灿烂微笑着回答。
随着时间越过关键,中考迫在眉睫,对于姜佑明最不公平的事情发生了,那支持她一直站到中考前的支柱彻底坍塌,她奋斗、努力、坚持的一切理由不复存在,生活的悲剧最终还是找上了倒霉的她。
我是在她没上学的几天之后从夕晦清口中得知了她不再上学的原因。
夕晦清沉默着,在那天之后,我是第一次来他家找他。
对他而言,没有开灯的必要,我坐在夕晦清身侧,与他一同注视着着空荡荡房间中黑暗的寂静。
“佑明的家里出事了。”良久他吐出一句。
我沉默地听着,心里早有不好的预感,捧着手机的温水,盯着他手上遍布水泡的脓包。
“大概是在几天前,她的父亲在工地突然出事,情况非常严重,至于是什么问题……嘛……已经不重要了。
“总之已经病危,佑明第一时间就赶了回去,据她所说,她的母亲已经借了不少钱充抵医疗费,尽管如此,人还是没救回来,抢救了十多个小时,无济于事,说是内脏已经坏了,救不回来。
“人不仅没救回来,母女二人还欠一屁股债,无论是医疗费的钱,还是房贷,二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积蓄,家里早就空空如也,母亲每天打的零工也只能勉强供用二人温饱。”
我似乎有心又无心地听着,不知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只是一时愣在了原地,我不知应该做出什么回应。
“最要命的是,她母亲是在医院外借的钱,在医院周围放贷的人能有什么好人……?杀的都是像佑明他们家这种着急用钱的人。
“过程我就不说了,总之,最后佑明她母亲被逼死了,换了佑明一身清白,那些催债的人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出人命来,也没想到吸到了没有血的人家,算是有点良心,给了佑明一点钱。”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然后呢?”我的声音听上去那样平静,但我清楚地感知到我的咽喉在微微颤抖。
“在安置了父母的尸体后,她不见了。”夕晦清开口,“准确来说,就再也没找过我。”
我默默喝了一口水,已经凉了。
“你……没去找她吗?”
“我怎么找?”夕晦清肉眼可见的悲伤,“我已经把附近她可能在的地方找遍了,我也不知道她父母家在哪,根本无从下手。”
我只能沉默。
我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来:“我会帮你找的,你自己也别放弃,我有你的电话,找到了我会第一时间打给你。”
“那就太感谢了。”夕晦清依旧坐在沙发上垂落着头。
我叹息一声,我能感到我的视线因为某种负面影响黯淡下来,随后推门离开。
真正令我悲哀的,在班里,我是第一个得知姜佑明的去向的,第二个才是班主任,还是我为了寻找姜佑明的家庭住址时解释的,在之后的两周里,我每天雷打不动的遛弯也变成了寻找姜佑明的踪迹。
而在两周后,姜佑明的遭遇并没有引起班里人的同情,所有关于她的言论一并消失,这个人如同蒸发一般,这般突兀地消失在大众视野中,却无一人在意,这种过分的冷漠形成的悲哀往往令我不能自已,以至于我每周末更无法面对夕晦清空洞又充满失落的眼神,以及他房间里永远泼洒着的阳光明媚,在满地狼藉中只剩下了寂凉。
“我很担心他,我也有留意那个叫姜佑明的女生,但是他现在怎么都不开门。”夕晦清的女邻居一脸担忧,“很抱歉,我现在没办法再帮忙照顾他的起居了。”
“没事的,您帮我留意他就行。”我勉强笑着,“别让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就好。”
“好。”女邻居也微笑着,“你也得加油,找到那个女孩子,让他振作起来,让他们两个都振作起来。”
“借您吉言,会的。”
会的,怎么会的,又如何会的?
不先身体吃不消,也不说家里人的不理解,毕竟这一切行动都瞒着家人,光夕晦清堕落死寂的眼神就已经让我难以面对了。
姜佑明的父母已死,她身无分文,在这偌大的社会中如同断了根的叶,随波逐流,我要上哪处寻找,才能找到这悲伤的惨剧?
“细胞摄入氧气和葡萄糖,转化成二氧化碳和其他代谢物,顺着血管排出人体外。”
我们也终将成为代谢掉的那部分,但总不能一点糖都没尝过吧?
他们的人生才开始,我们的人生才开始,命运就这样不公的找上挣扎者开始愚弄,这对他们又如何公平?
我不能理解。
对于人们的讥讽与冷漠,我更不能理解。
在姜佑明失踪的第三周后,所有人都回到了正常的轨迹中,姜佑明的位置被成绩后来居上者所占,教室后面垒放的桌子则又多了一个。
所有人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姜佑明失踪的事实,她甚至还没死,就如同不存在一样消失在所有人的生活中。
要是以前的姜佑明知道班里对她的现状,那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寻找姜佑明,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周都要去探望夕晦清,明明以前我与姜佑明几乎素不相识,明明我与夕晦清也几乎完全没有交集,但我就为了他们二人这样追寻。
第四周时,我刚刚踏出家门,我毫无征兆地接到了夕晦清的电话。
“我找到她了。”
我心中猛然一惊,不禁脚下加快了脚步。
“你们在哪?”
“西迹岗。”
“你们为什么会在……”
电话挂断了。
这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我甚觉诡异,而西迹岗又是一片坟场,虽然离这里不是很远,但也不近,他们为什么会在那里?
下一刻我便想明白了,姜佑明的父母葬在那里。
深夜的公交空无一人,也即将是停运的时刻,我几乎是跑着下了车,力求在最后一辆公交车停运前将他们带回去。
不过真是奇怪……什么时候这里起了浓厚的云雾?
西迹岗并不算偏,好歹也属于城市的一部分,虽然在郊区,但我觉得雾气也不该浓郁成这个样子,五米开外只有影子,十米开外不见踪影。
更何况还是晚上,这诡异的场景更是瘆人。
压制着心中略微的恐慌,强作镇定地沿着一排排墓碑搜寻着。
理论上讲,他们二人在西迹岗的话,应该再姜佑明父母的墓前,我只需要在最近比较新葬的坟地寻找姜佑明二人就好了。
新葬的坟地比较靠近西迹岗中心,西迹岗的地域很大,没走多久我就看到了西迹岗中心的地标雕像:一个身上落满白鸽的女孩,手心驻留着一只黑色的乌鸦,倒是美观,具体寓意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沿着坟墓的基座一点点找寻过去,很快,我看到了摆在两座墓碑中间的一张新纸,显然并没有搁置多久。
我捡起纸张,上面由规律的黑点排成了一句话,显然是盲文。
“我们走了,谢谢你,你也走吧。”
一头雾水,将纸翻来覆去看了个来回,白纸上只有盲文写成的一条黑带,此外再无其他。
看向两侧的墓碑,果然,其中一个墓主姓姜。
我有些无所适从,失落的耷拉下来双臂,但又有些不甘心地抬起双臂,在嘴前比出一个喇叭。
“姜——佑——明——!”
略略喘息一口气。
“夕——晦——清——!”
喘息。
“姜——佑——明——”
……
“夕——晦——清——”
……
在最后一班公交车上,望着手中的白纸,有些空落落的,不仅是对于他们的去向何处,心中的某种责任落下后也随之消散了一些东西。
较为昏暗的公交车灯下,司机的身影在驾驶室娴熟地转动着方向盘,窗外交织闪烁过的橙红灯光,莫名想起了金色余晖下二人的欢笑脸庞。
几周后,中考结束了。
所有的责任一并放下,所有的承担一并松懈,这余时满满的空暇中,现在这家大院前,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像是做了许久的梦终于睡醒,曾经担心着的什么也突然无影无踪。
我曾几次敲响夕晦清的家门,回应我的只有上下无尽贯通敲门声的阵阵回响。
“盲人?”女邻居似乎仔细想了想,“我对家一直都没有人的呀,为什么说会有人呢?”
“是吗?”我面无表情,“您确定您对户从来没有任何住户吗?”
“当然啦……我在这里住了四年了,那间房间一直空着的。”
……
“你知道姜佑明去哪了吗?”
“谁?”
“姜佑明。”我再度重申。
“谁啊。”王一宣看上去有些不明所以,“咱班的吗,还是外班的?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苦笑:“啊,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此刻,一切就都已经明了了。
因为无论姜佑明结局沦落至哪,亦或是夕晦清最后如何去向,他们二人在我生活中的最终结局就此了然。
沿着公交车线缓缓走到应该是西迹岗的站点,这里只有直挺挺的公路长街,和一旁一望无际的草地平原,那个承载着许多白鸽手执黑鸦的女孩不见了,只留下天尽头团在一起的绵长云彩,那无尽的微白天空与稻黄色的杂草交织在一起,中间的分界线并不像美术勾勒中那样是黑色的,天空与大地的事物嵌杂在一起,远处的杂草捅进了绵长的云朵中,而那厚实的云彩又沿着天际线埋进深深的土地当中。
这个假期足够地长,长到我以为生活就要因此而翻开新的一页。又十足地短,短到我看不到众多故事的结局。
我又质疑是否因为沉重的压力从而臆想出了这么两个不存在的人,在最后的生活残垣中寻找二人的踪迹时,也有人质疑了是否存在的一点。
那张纸一直留在我这里,简单地放在抽屉边缘,他们走了,我又将从何去处?
对着地平线望眼欲穿,看不见太阳升起那一边的壮阔之景,也许是连绵的山脉,也也许是另一座恢宏的城市,城市的边缘站着一男一女,其中还是一个瞎子。
彼此望穿天空中那片挡在地平线的云雾,看那云彩随着天空的飓风席卷,继续揭开着生活新的序幕,两段就此毫不干涉的生活平行行进着,在共度的一片苍天下为彼此的交界点化作最后的尾声。
继续向前,前往下一个站点,然后坐上公交车,回到始发站的起点,然后继续向前,在以后的漫长中无尽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