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搓澡师傅

按照北方人的习惯,洗澡是喜欢去澡堂的。虽然如今条件好了,家里都有了淋浴,但是周末休息的时候,还是要去澡堂子里泡下浑汤,再搓个澡,这样才算洗得干净。我常去的澡堂,离我家不远,走个五六分钟便到,就在回头河旁边。我小时候常怀疑这浑浊的人工沉砂池,里面积得全是澡堂子里用完倒出来的脏水。

那澡堂子有两层,进了门是柜台,大厅里飘着湿木头的味道。钱不甚贵,掏个十块多些便能搓澡。领了锁,便顺着旁边的楼梯走上去,该是有很多年了,走起路来吱呀吱呀地响。到了二楼看见两扇门,进去挂着蓝色方布的那扇,便是男用澡堂。

那时候我还小,都是父亲领我去的。进了门是个更衣室,也当作休息室,四周围着衣柜,中间支了两张大床并在一起,几个人下象棋,旁边围了一群人,大声着指点江山。脱了衣服,我在地上尽量找个适合我穿的拖鞋,便提着澡筐走进去。里面一温一热两个水池,全挤满了人。这里气雾氤氲,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大声叫嚷,生怕对方听不清楚;还有淋浴的声音,好像是不要钱的水哗哗直流,打在人背上噼啪作响。

北方人洗澡的程序是先让搓澡师傅给排个号,再冲个淋浴,跑去水池,小心翼翼地化进水里,等屁股终于挨着池底,水面正好停在脖颈处,情不自禁地让人长舒一口胸中的闷气。等泡出汗,便问池子旁边的搓澡师傅给自己的身体收拾收拾。澡堂里的搓澡师傅有三个,隔段时间就换几个,只有陈师傅始终在这里,也只有他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陈师傅六十左右,高高瘦瘦,四肢细长,腰上胳膊上却全是精肉。穿着个松松垮垮的大裤衩,见人总是笑着,嘴唇上顶着个一字胡,头发又理成平整的短发,让我想起来课本上鲁迅的照片。陈师傅嗓门很大,在这里喊一嗓子,在更衣室里都听得见,听见的顾客便拿着毛巾搓澡巾走过来。搓澡时候总是和顾客聊天,说的什么我隔得好远都听得到。如果顾客没带搓澡巾,陈师傅便从旁边拿出条绿色的澡巾,熟练的裹在手上,告诉顾客不用担心,这条澡巾已经被他洗的干干净净。我们自然是不担心的,毕竟看见过他洗澡巾,生怕那双大手把那小玩意撕成碎片。陈师傅动作幅度大,但力度却掌握的恰到好处,不让人觉得疼,又让人觉得搓得干净。有时他给别人搓完,会让人家趴在搓澡用的床上,后背打上肥皂,再铺一张毛巾,用手在人家后背上拍上一曲,就好像电视里马匹跑起来,蹄子敲到地上发出来的“嘚嘚”声,听得我们这群小孩子直觉得有趣。等没活的时候,陈师傅点上根烟,凑到休息室那边的人堆里看象棋。看见臭棋骂一声烂,看见妙棋称一声赞,可真让他上,他却推辞,说怕来活耽误,可一连好几根烟都还站在旁边。

我俩经常聊天。开始时候我比较内敛,很少主动和他说话,他便问我学校生活,唠着唠着就来了兴趣,便越聊越广。陈师傅在这干了十几年,也算是老员工。家里原来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小学没念完就出来打工。开始时候还能跑跑工地,但是年龄上来了,体力就开始跟不上,便托关系进了这澡堂子里给人搓澡。虽是累活脏活,但是跟跑工地闹得浑身泥一块土一块相比,已经好了不知多少。陈师傅有两个孩子,都在外地,混的也还可以,都想把老父亲接去过好日子,可他硬是不去,说在这里过习惯了,宁肯死在这。如今在这澡堂子里,有活给人搓澡,没活就在休息室里看人家下象棋,或者跟老主顾唠唠嗑扯扯淡:世界大势、政治纷争无所不谈。更让陈师傅得意的,还要数他自己说的那件事:“我管你穿的金,还是带着银,进来扒了皮,往床上一躺,照样能给你搓出灰来。”

有一次,他突然跟我说:“小伙你钓过鱼没,那玩意好玩!”可真问他钓没钓过,他却摇摇头。陈师傅说是之前一个顾客告诉他的,起初他就是客气着听人家说,可听着听着,老爷子也动了心。又在电视里看见几次别人钓鱼,心里更痒了。“那家伙,抱着挺老大条鱼得多乐呵,比小孩儿都大!”他说起来的时候,嘴唇上的一字胡一翘一翘,“也不用大,就自己钓上来的,多大都觉着高兴。”他说每次路过旁边的回头河,都想挑跟竹竿,绑上线,再绑个钩,去那试试。我说喜欢就去呗,他又摇摇头,“哪有那闲功夫……”

我在这澡堂子洗了七八年,从小学洗到高中毕业。后来念了大学,地方比较偏,旁边就是湖,四边全是山,有时路过湖边,我就会想起陈师傅,如果他看见这里,估计更想着钓鱼了。

学校那边也有澡堂,大都弄得花里胡哨,钱也贵了。虽然看着漂亮精贵,却大都是纸糊的花,时间久了就开始掉渣。里面的装潢夸张,吊灯上的吊坠数也数不清。池子旁边装了电视,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显得里面格外安静。只有播球赛的时候,大家看到精彩地方才会叫一声好。这里的搓澡工比不上家那边的老师傅,话多不要紧,却会让人觉着心烦。搓澡前,师傅都要问你一通:“摁头不?捏脚不!要不给你打个醋啊!我看你湿气挺大还是拔个罐吧……”一连串下来把人问的晕头转向。花样多了,也不过是变着法想让你把兜里的钱自愿掏出来。其他的不知道,只说搓澡用的醋,也不过是超市里最便宜的那种,结果翻了几番价钱,变成了“洗浴专用”。

我还是怀念家里的澡堂。假期在家的时候,都会定期去泡澡。长时间不见,感觉陈师傅老了,眼角爬上了皱纹,身上的肉也开始往下赘。短发中添了白,不变的是那标志性的一字胡。“回来啦,”他还是那样亲切,“泡好了喊我。”洗澡的还是那些老顾客,虽不认识,却看着都眼熟的很。水汽弥漫,空气中飘荡着湿木头的味道,天棚上密密麻麻的水珠看准机会往人脑门儿上掉。睡觉的呼噜声、冲水的淋浴声、汗蒸室的蒸汽声,还有人们的笑声,一切都是最真实的样子,哪怕象棋砸在一块儿发出的“噼啪”声响,再合着棋手和围观人群的声声喊叫,也是叫不醒这梦境的。然而,梦终究是梦,还是有醒的时候。

“死老头儿你会不会搓澡,根本就没搓干净!这搓澡钱你别想要!”

“老头儿”指的是陈师傅,骂人的那个长得五大三粗,满身横肉,光着的头顶锃光瓦亮,站在陈师傅旁边,显得陈师傅格外的瘦削。大家没见过他,估计是个新过来的。那人嘴里骂的越发难听,手上还对陈师傅推推搡搡。陈师傅只是避开他的目光,绷着脸,躲到旁边,舀了一盆池子里的水,涮洗着毛巾。顾客们在旁边劝那男人算了,旁边两个搓澡师傅的陪着笑脸说可以再给他搓一遍。男人一把拨开那俩师傅,自顾自去冲了淋浴,嘴里还不停的骂着脏字。澡堂里难得的安静,男人在其他人的目光下洗了头,冲了身,最后摆出胜利者的姿态走出澡堂,临走前朝排水槽吐了口唾沫。

当我躺在床上,看着沉默的陈师傅。我能感觉到他在避开我的目光,我主动说话,让他别在意那人,陈师傅嗯了一声,告诉我:“那人就是不想给钱,找个借口埋汰人。不过,”老师傅的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我确实老了啊”。

陈师傅打听了我在学校的事,感慨了好一阵,让我这年轻人珍惜现在的日子。我突然想起什么,便问他:“钓鱼没?”陈师傅愣了一下,又笑出来,说:“钓了,钓了,挺好玩的哈哈。”陈师傅不再面露愁容,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咱这也没有河呀,你咋钓的。”

“回头河不是河啊。”

“那浑得都不像样了。”

“那也有鱼啊。”

“可钓完了也不能吃啊。”

“放了呗,咱就图一乐儿。”

对于陈师傅,大家总觉得他是这澡堂的一部分,就好像是这墙上的随便哪块砖,贴在上面的时候,人们没太在意,可真的缺失了,所有人的心都会因为那个缺口而觉得不舒服。据说陈师傅离开是因为他在一次搓澡的时候伤了腰,大家这才意识到陈师傅已经六十多岁了。大家以为陈师傅只不过是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只消等一段时间,大家便又能看见那个风趣的搓澡师傅。可是澡堂的顾客们再也没有等来陈师傅。

虽然澡堂换来了年轻的搓澡工,看起来也更孔武有力,可大家就是不满意,这大概是陈师傅给大家惯出来的毛病。虽然花样多,又是打盐又是抹醋,但这又不是在做饭,只要没搓干净,大家就不买账。另外下棋聊天的时候,大家也觉得不舒服。因为旁边没有老陈,大家总感觉少些什么。澡堂没有陈师傅的日子越来越久,可是这位老师傅一直是澡堂中的老顾客嘴里的话题。

大家都纷纷猜测如今他会在何处、做何事。有人说是在家带孙子,还有人说前几天遛弯还看见陈师傅,也有人说是让他儿子接去大城市过好日子……关于陈师傅的下落,大家各执一辞,但都把老陈往好处想,也不难怪,大家都觉得,像陈师傅这样的好人,就该有个好报。

对于我来说,陈师傅应该还会留在这边,他舍不得这里,无论是这个澡堂还是这里的人。我总想着他有没有去钓鱼,现在他应该有时间去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如今走在路上,每次路过回头河的时候,我都感觉,那个坐在河边,身体瘦削,理着短发,又隐约蓄着一字胡的老人,就该是那个喜欢钓鱼的搓澡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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