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夏末,从南疆叶城我一路北上,最后到了禾木。
八月底的禾木,已经有些冷了。九月,白桦林开始一点一点变黄,到中下旬就会飘起雪来。等十一一过,景区里做餐饮的开客栈的骑马的卖松子的卖狐狸皮的卖蜂蜜的……商户们都会下山,牛、马、羊们也会下山。然后,大雪落下,在整个冬天,把禾木村与世隔绝,只有原住民哈萨克人和图瓦人,还有雪。
早些时候,这个靠近俄罗斯的村子,并没有商户,只有原住民,小木屋,草原,一条湍急冰凉的河,大片的白桦林。后来,有人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越来越多的人远道而来。来的人多了,山下的居民,开始到山上做生意,每年五六月份上来,十月份下去。
在禾木小学东边,有个叫“原始山庄”的客栈,为游客提供餐饮和住宿床位。门口挂着圆木做的招牌,跟这里的每家每户一样,一排小木屋,木栅栏围成的院子。院子后面,木栅栏围着的是别人家的马,还有牛。每天早晨,会有一位胖胖的哈萨克妇女提着小桶来挤牛奶。再往后是一大片白桦林。
如果2011年九月到十月初,你来过这个院子,你一定记得我。不仅因为那时我头发长乱,以及一口因为脸黑而显得很白的牙齿,还因为我是这里的首席服务员,也就是这里唯一的服务员。除此,我还是这里的少数民族——一共四个人的客栈,两个老板是回族,大厨是维族,只有我一个汉族。后来,维族大厨走了,这里就变成了由两个老板管理着一个员工,管理层严重臃肿的客栈。
二
那个老人走进院子的时候,是八月底,雪还没下。
他个子不高,微胖,脖子里挂着单反相机,是那种丢在任何老年旅游团里都毫不违和,也毫不显眼的老人。
那时还是禾木的淡季,他是那天唯一的客人。我很乐意有个人聊天。
知道我是为换取旅费而在此打工的,他很好奇,话就多起来。
那年他七十岁,一个人骑着摩托,从温州一路往北,直到这里,如果再往前,几十公里就是俄罗斯了。
这么大岁数还这么疯的人并不多,我问他怎么就想来新疆了。他说,小时候听父母的话,为父母活着,一直到毕业。后来工作结婚,有了孩子,又为家庭活着。等到儿子长大毕业结了婚吧,又有了孙子,要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又在为孙子活着。感觉永远在为别人活着,而且这事根本就没有个头。都这个岁数了,谁知道还能活几年呢,想为自己活一回。
后来他又补了一句:也就这一次了,以后再不可能了,身体什么的都不允许了。
三
老人在那里住了一晚就走了。
他走后不久,院子里来了个小伙子,黑、瘦、小。那时我正在想办法留长发,所以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头让我羡慕的长发,戴个黑色的发箍。
小伙子也是骑摩托来的,从广东佛山。
他的故事是这样的。很早就有个仗剑走天涯的梦想,不过终究只是想想。直到那年,他准备要结婚了,要为人夫人父了,这才决定来这么一次跨越南北的骑行。
他说,等结了婚,有了家庭,就以家庭为主了,再也不可能这么干了。
后来,广东小伙也走了,再后来,我也走了。
那年,无论对于那个老人那个小伙子,还是我自己,我们各自的旅行,对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我们来说,都算得上是人生中最疯狂的一次举动。这举动不会带来奖牌,没有任何荣誉,对这个世界来说,不具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个人的不甘心,是一颗糖果,奖励给生活在一成不变中的自己。
四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觉得身上某块胎记就是证据,像包青天脑门上的月牙,哈利波特脑门的闪电,生命会因此闪耀出异样的光彩,将来的路一定是“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等到年岁渐长,发现自己并没什么狗屁不同,就是凡人一个,生活里充斥着琐碎的烦恼,有永远强大的敌人,跟别人一样无聊苍白失败。无力改变什么,却又心有不甘。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更早认清了这个现实,接受了现实。对另外一些人来说,他们需要去做一件事,才肯接受这个现实。一件一直想做却一直停留在“想”这个阶段的事,可能是抛开一切去远方见一个人,或者是辞职创业,也可能是一次远行,去经历路上的艳阳和雨雪风霜。不去,就心神难安。
去完,归来,气平心定,然后,对这个操蛋的世界说,来,操我吧。继续扮演人世中的甲乙丙丁,去朝九晚五,去鸡零狗碎,去柴米油盐,去烟熏火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