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
山里娃齐宇，出生在四川凉山某山村，6岁那年，喜欢读书的爸爸到山外镇上给他买书，不幸出车祸而死。从此，爷爷奶奶由爱转恨，骂他是灾星，并下令齐宇不能上学读书。
齐宇的妈妈出于种种现实的无奈，只好答应下来。转眼间，到了齐宇9岁的时候，村里的老教师阿贵公于心不忍，费尽心思，主动出面说服了齐宇的家人。也许老天冥冥之中有意安排，一向热衷于山村教育公益事业的摄影师刘晞，来到了这里，见到了齐宇家真实的困难家境。怕挫伤孩子的自尊心，最终决定隐名资助齐宇直到他读大学。
而齐宇在一帮关心爱护他的人帮助下，终于圆了读书梦。喜欢读书的他，特别爱背诗。经过一年书籍的熏陶，和阿贵公他们的呵护与鼓励，他从一个性格内向、敏感、胆怯及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慢慢变得快乐、阳光和大胆起来。
十岁的齐宇，懂得了感恩，他牢记着刘晞临别时给他的鼓励，在新的一年的冬天，遵守诺言，写了一封温暖的信，还有他最喜欢的一首诗，一起送给了刘晞。
主要人物简介
齐宇：9岁，一年级新生。出生于四川凉山一个山村里，世代务农的贫困家庭里。6岁那年，父亲因车祸而去世，母亲在家务农，爷爷奶奶健在，但他们嫌弃他，不允许他读书。直到遇到好心人帮助，实现了读书梦。
刘晞：28岁，摄影师，湖南湘西，中文系毕业，曾在家乡溆浦支教过，后因爱好摄影转行成为一名摄影师。她平时喜欢到处采风摄影，更热心于贫困山区公益事业，她认为书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多次赠送书籍给贫困的孩子们。
张阿贵： 65岁，人称“阿贵公，退休老教师，无儿女，与老伴沈姨相依为命大半生。小时候读过私塾，后自学成为民办教师。爬山上课时，摔伤断脚踝，后留下坡脚的后遗症，虽不方便上下山行走上课，但多年来从未间断过教育工作，深受山里人敬重。
1
冬天，山里边，又下起了雨，到处阴冷阴冷的。9岁的齐宇搬着小板凳，他长得浓眉大眼，但不爱说话。山里下雨了，他噘着小嘴，右手托着脸，呆呆地望着外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忧郁，莫名刻在了他眉宇之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藏着伤心事。
再看他，从头到脚脏兮兮的。特别是到了冬天，他嫌水太冰冷，整个冬天都不洗脸。每天哼着个小鼻子，冻得通红通红的，鼻涕一流下来，他就抬起胳膊，左右两边的衣袖换着擦，再沾上泥巴，更是邋遢。
妈妈每天上山忙活，根本不顾他。
这会儿，坐在屋门口的他，冷得直打哆嗦。两只脚早已冻得麻木了，他低着头，左右脚来回踢腾着，也不觉得碰撞得脚疼。他开始急躁起来，挂着个脸，嘴巴撅得更高了。
他忘不了爸爸走的那天。天上下着暴雨，空中雷电交加，他跟着妈妈、爷爷奶奶还有阿贵公一些村里人一起送走了爸爸。回来的时候，齐宇也不哭，他偷偷地斜瞪着眼睛，忽闪忽闪着两只大眼睛，胆怯地看了大人们，他们的脸上、眼睛里，还有身上，都是水。
那一年，齐宇6岁了，齐宇爸爸27岁，是夏天，齐宇生日的前一天。齐宇爸爸骑着年久失修的摩托车，去山外镇上给齐宇买书去了。那时，适逢酷热的六月，这天气说变就变。齐宇爸爸回山里的时候，遇上了狂风暴雨。山路滑坡，老摩托车刹车失灵，连人带车一起翻下山崖。家里人在第二天终于找到了齐宇爸爸，但浑身血迹的他，早已停止了呼吸。收拾遗物时，齐宇妈妈发现摩托车后座垫下，放着齐宇爸爸给齐宇买的一本书，被严实地包着，一点儿没有损伤。她默不作声地将它带回家。
村里人都很痛心，齐宇爸爸是村里少有的会认字，读过几年的后生之一。村里老教师阿贵公是他的启蒙老师，也是他今生唯一的老师了。不忙山里活的时候，齐宇爸爸总会摸出他爱读的《西游记》读几页。有了齐宇后，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让这孩子读书，将来还要考上大学。从齐宇3岁的时候，齐宇爸爸就有意教他，从拼音开始，从数数开始。到了齐宇四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从1数到100了，还能背三五首简单好记的唐诗。
当年，村里人都啧啧夸齐宇聪明伶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这都成了过去。现在，齐宇都9岁了，山里的其他孩子能读书的都去读了，单单生他被困在家。
2
三年多了，齐宇再也没等来爸爸回家，妈妈也从没在他面前提过爸爸。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爸爸再也不会陪他读书认字了，妈妈对他越来越没好脾气了。
一天晚上，齐宇躲在他的屋里。他的屋里，很简陋。除了一张一米二的破旧木板床外，没有其他任何家具。他的脏衣服，乱七八糟地窝成一团塞在一个大棉袄下，这就是他的枕头了。床边的小窗户，只有一个斗方的宣纸那般大小，窗户是纸糊的，上面沾着黑色的一层灰土，被他捣了一个洞。
北风呼呼地刮过来，齐宇忘了冷，光着脚丫子，爬到他的床上，翻腾了半天，从被窝那头翻出《儿童唐诗三百首》，然后“嗖”地滑在地上，他单膝跪在地上，默不作声，慢慢地用小手抚摸着光滑的书皮。
“齐宇，齐宇，吃饭！”齐宇妈妈在隔壁屋里喊道。
他假装听不到，没有任何回应。
约莫过了三五分钟，齐宇妈妈推开他的门，看到他还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书。一阵怒火涌上来，她上前一步，一把拉起齐宇，训斥道：“喊你吃饭，你也不吭气，你在这里怄着干嘛？”
齐宇站在那，一动不动，两眼上顶，翻着白眼皮瞪着妈妈，然后，慢吞吞地挤出几个字来：“我，我不想吃！”
“一天到晚，不跟我怄气，就过不去啊？真是造孽，早晚要被你气死！”齐宇妈妈拉着哭腔说着。
齐宇眼里充满了反抗，更有了一些敌意，突然说道：“我喜欢爸爸，不喜欢你。爸爸会讲故事给我听，我想爸爸。”
“你说啥？你爸爸？你老子死了！要不是我天天上山干活，找吃的回来，你还能活到今天？”
齐宇妈妈停住哭声，又大声尖利地骂道：“要是没有你这个娃，我早离开这个穷山沟了。现在，被你死拖着，守在这里遭罪。”
“哇……”齐宇大哭起来。
“你不用跟我装，爱咋哭咧就哭个够。今天起，你也别想读书的事，我把那些书扔到柴里烧掉去。”齐宇妈妈走到齐宇身边，从他手里夺过书，又翻腾着他的小床，搜走剩余的两本看图识字，一手拿着它们，一手关上齐宇屋里的门，回到自己屋里。
自打丈夫去世，齐宇妈妈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看到齐宇就更闹心。这一次，她是发了狠心，不再让齐宇读书了，因为书给家里带来的一场人祸。
齐宇妈妈是隔壁山村嫁过来，家里姊妹六七个。年轻时，她长得水灵，头发漆黑，大大的眼睛，也总是忽闪忽闪的。20岁那年，她嫁给了齐宇爸爸，一个读过小学的男人。出嫁时，村里人都夸她有福气，命好，嫁了个会认字的后生，可是，谁知道没几年，那个给她带来好命的认识字的男人，却在买书的路上死掉了。那天回来，她把那本包得严严实实的书，放在箱子底。
但再恨，齐宇妈也明白，丈夫生前喜欢看这几本书，当然舍不得真烧掉。这会儿，她只好把这几本书藏起来。她悄悄地拿出来那本书，跟刚才从齐宇手上和床上搜出来的三本书，还有齐宇爸爸的那两本《西游记》，五本书都放在一起。她用一个红色布包裹包好，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了箱子底，用一堆衣物压好，这样齐宇就找不到了。
只听，一阵刺耳跟杀猪仔一般的嚎叫声从齐宇屋里传来。他一听，书被烧掉了，就躺在地上，边打滚边哀嚎，大闹了起来。但齐宇妈不明白，他这般伤心欲绝，到底为什么。其实，她冰冷的态度，已经像窗外刺骨的冷水，冻伤了他幼小的心灵。
他有时是真哭，有时是装哭。但不管他怎么闹腾，家里再没有人哄他，再没有人在乎他，更没有人喜欢他了。起初妈妈还过来哄他，但时间久了，她已经失去了耐心。爷爷奶奶更是，三年来，他们再也没过来看过他。
齐宇越想越委屈，扯着嗓子，拉着长哭腔调大哭，嘴里还喊着：“爸爸，爸爸……我要读书，我的书，啊啊啊……呜呜呜呜……”
3
齐宇家离爷爷奶奶家有四五里路，自打齐宇爸爸走了后，爷爷奶奶再也没有来看过齐宇，妈妈也没再带齐宇过去了。爷爷奶奶让人转话说，一看到齐宇，他们就想自己的儿子，还是不见了，免得难受。
这是面上话，爷爷奶奶对齐宇的爱恨，只在一件事。自打儿子不幸出事后，在他们心里，齐宇就是颗小灾星。
奶奶有点疯癫了。她像祥林嫂了，逢人就唠叨：“我儿子要不是给那个娃买什么书，哪里会死咧？山里边，活了几辈子人，都不认字，也不会念书，有哪个先走了？偏偏那个娃要书，我儿子就没了。”
只有一个人默默地看着齐宇。他就是张阿贵，山里退休老教师，人称“阿贵公”，今年65岁了。他是老一辈里，这个小山村里唯一读过私塾的人，自学成才当上了民办教师。这么多年，山里边那些娃娃都是他的学生，包括齐宇的爸爸。由于阿贵公和沈姨多年来无儿无女，他们就把那些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娃娃般对待，山林里人对热心又善良的俩人，敬重有加。
“可惜了……”
每次阿贵公路过齐宇家就忍不住叹息，也很无奈。再想到死去的齐宇爸爸，阿贵公心里莫名伤感起来。
他看着齐宇从小长大，这娃娃跟他爸爸小时候一样机灵，也爱读书。一转眼，被活生生耽误到9岁了，还没法上学。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就自言自语：“不行，这一年又快到头了，我得去趟齐宇家，劝劝他妈，让齐宇到山洞的学校念书去。”
阿贵公唠唠叨叨走回家，主意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傍晚，阿贵公换了身衣服，顺手拿起旱烟袋和长烟斗，背着个手，跛着脚，身子一歪一歪地往齐宇家的方向走去。
4
阿贵公扑了个空。齐宇妈妈还没回家，但大门开着。他站在门口往院里喊：“齐宇娃，齐宇娃，在家吗？”
齐宇躲在屋里，听到声音好熟悉，他腾跳下床，跑到屋门口，半个身子依着门框，哑着嗓子小声回应：“贵爷爷，我在这儿！”
阿贵公走过来，盯着齐宇的脸打量着问道：“咦，你的眼睛怎么肿得跟个桃子似的？又哭啦？”
齐宇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你妈妈还没回家？唉，也是难为她了。”
“我妈说，我爸爸死了。”齐宇说完，一脸委屈。
“哎！你也长大一些了，她是该跟你说了。”
阿贵公听了这话，眼圈一红，他拿出旱烟，搓了一个烟条，慢慢地塞进烟斗里，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擦了根火柴，点了烟。然后，蹲在地上，“啪嗒啪嗒”地抽了起来，一阵猛烈的烟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快蹦出来了。
“齐宇娃，你都9岁了，想想不去我们学校读书咧？”阿贵公想起来，他今天过来是办一件很重要的事。
齐宇又抽泣起来。
阿贵公急着怪道：“娃，你别一有事就跟个女娃娃似的，哭哭啼啼，你是男娃娃，不要老哭鼻子。你这是不想读书了啊？”
被阿贵公这一嗔怪，齐宇不哭了。他摇了摇头，紧闭了一会儿嘴巴，小眉头紧紧地凝成一块小面疙瘩，稍微长了几分胆量，鼓起勇气跟阿贵公告起状来：“昨晚上，我妈说，读书的事，门都没有了。”
然后，他又嘟囔着说道：“我妈还说，我爷爷奶奶也说了，我是家里灾星，我就是不能读书，所以，我妈又发火了，夺走我的书，全都给烧了。”
“胡说！”阿贵公一听这些话，气得脸发紫。他站起来，把齐宇拉到自己身边哄他说：“你爷爷奶奶是难受，犯糊涂瞎说，你别往心里记。要是你爸爸还在，他肯定要你好好读书咧。你不记得，他说，我们齐宇娃是村里最棒的娃，一学就会，还会背诗！”
“嗯嗯……”齐宇点着脑袋回应。
不知怎地，这会儿，他的眼前，看到爸爸好像笑着朝他走过来。他又坐在院子板凳上，教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背唐诗呢！齐宇惊讶地喊了一声：“爸爸……”
阿贵公吓了一跳，张大嘴巴问：“诶？你看到你爸爸了？”
“嗯，刚才他好像回家了，坐在板凳上，还教我背诗！”齐宇边说，边着急地扭身指着院子板凳那儿说道。
“噢，你爸回来，他这是想让你读书咧！”阿贵公也扭过脸，使劲儿睁了睁眼睛寻找着，但什么也没看到。他回过头，轻轻地拍着齐宇的小肩膀说：“那爷爷问你，你自己想不想去我们学校读书咧？”
“我做梦都想呢！”齐宇突然大声说道，“我每次看到山里其他的娃娃背着书包去学校时，我也好想去，可我妈……”
阿贵公嘿嘿地笑起来。他摸着齐宇的小脑袋说：“没事儿，这就对了。你妈那，我这就去山里找她，跟她说说，她肯定会让你去读书的。你在家好好呆着。”
说完，阿贵公心情大好，背着手，哼着小曲儿，又歪着身子，一瘸一瘸地走出门外。齐宇兴奋地跑到大门边上，瞪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阿贵公远去的背影，影子越来越小，小到他完全看不到了……
5
天更沉了。湿冷的北方吹来，树林跟着沙沙地着响。阿贵公夹紧了他半新不旧的黑棉袄，抬着头又看了天空，不由加快了步子。走着，走着，他看着前方有个人影，很熟悉。
于是，他停住了，打眼再细看，那不是齐宇妈嘛！阿贵公干脆不走了，呆在原地等着她走过来。
只见，齐宇妈背着箩筐，低着头，弯着背，踏着石板路，飞快地走过来。
“喂，齐宇妈！我刚要去山里边找你咧，这不巧喽，就在半路上碰到你咧！”阿贵公笑眯眯地，隔着100米的距离，对着齐宇妈喊起来。
齐宇妈被这突然冒出来的话，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往左右两边看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张贵叔招呼她。她加快了步子，几分钟就走上前来。她不知贵叔找她有什么事，突然间有点儿尴尬，只好搭讪说道：“我看着这天又要下雨了，没带雨披，就早点回来了。”
“是啊，八成下不小的雨咧！”阿贵公又望了望天边的乌云，也随口说了句，但他不喜欢绕圈子，就直截了当地挑明：“是这样，我们长话短说，齐宇娃都9岁了，也该去山里学校念书去了。”
听到“书”这个字，齐宇妈心头一惊，她慌了神，连忙问：“什么？”
“哎呀，我说齐宇妈，你装糊涂啊？我可生气了！”
“他贵公，不是，不是，我没听清楚，您刚才说啥？”齐宇妈更慌了，她窘着红脸，连忙跟阿贵公道歉。
“我跟你说，我今天跟你商量，让齐宇娃儿到我们山里那边的学校上学。”阿贵公重复了一遍他的意思。
齐宇妈这次听清了，这事来得太突然，她顿时变得六神无主，抖抖索索地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也不知，她今天哪里来的拧巴劲，背着箩筐，用右手往上托了一下，不吭气就走了。
等阿贵公缓过神来，她已经走一百多米外去了。阿贵公被气得朝石板上，跺了一脚，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没再说话。
齐宇妈心七上八下，步子越走越混乱。阿贵公被落在了后边。不一会儿，就到大门口。她看到，齐宇依着门，傻愣愣地发呆，看也不看她一眼。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拽着齐宇拖进屋里。
这时，一阵乌云飘过，憋了半天的雨，终于“啪嗒啪嗒”下了起来。
6
阿贵公终于又追到齐宇家。他一手遮着头顶挡雨，一手拿着他的烟袋，一瘸一拐地后脚跟进到屋里。
齐宇妈看到阿贵公这样的坚持，她忽然间有些被感动了。齐宇妈心里明白，阿贵公和沈姨两口子，是打心眼里对他们母子俩好。想到这，她赶紧蹲下，放下背筐。
为了遮掩自己刚才的冲动与不安，齐宇妈不顾冷雨，跑到院子里，找来板凳，回到屋里拿着一块干抹布擦干净板凳，递给阿贵公招呼他坐下。
“呼，呼，呼……”
阿贵公接过来板凳，累得他，一坐下来，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齐宇妈拎着个用了很久的旧铝壶，又跑到院子里，拿着水瓢往壶里灌了一壶水，折回屋，捡了一些干木材，蹲在地上点柴，准备烧水。
只见齐宇妈忙里忙外，就是不提孩子读书的事儿。
阿贵公干坐着，又有些着急了。他站起来，跑到齐宇妈跟前，弯着腰问道：“齐宇妈，你不用忙，我不喝水啊，刚跟你说的事，行不行啊？你得给个准话。”
齐宇妈双手搓了下衣角，低着头，站了起来。
屋里的空气，弥漫着一股紧张氛围。三个人，孩子坐着，两个大人站着，一阵沉默。屋外，一股湿冷的北风，夹着雨刮过来，雨点打在门槛前的石板上，啪嗒啪嗒地直响。
足足有三五分钟过去了。齐宇妈妈终于开口说：“他贵公，不是我不让齐宇读不读书的问题。”
阿贵公急忙说：“那你答应让齐宇读书去了？”
“我……”齐宇妈妈支吾着说：“他爷爷奶奶说了，齐宇这辈子都不要再想着读书的事了。他再大个两三岁，就得下山里跟着我学干活，干个几年，撑到他18岁，就给他说亲，娶媳妇，他成了家，我就离开这个地方。”
“什么？”阿贵公听了这话，一股怒火从胸口涌出来冲到头上，他好像被噎着一口气，憋得整个脸通红，随后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上来一口气。他顿了顿，噼里啪啦地发火，责问齐宇妈：“我说齐宇妈，你也糊涂了啊？还是这么自私咧？你只为你下半辈子考虑，就不想想，娃娃这辈子就这么毁在你们手上了？按理说，我们不是同门同姓，我老人家也管不着你们家的事，可你得为孩子和为你下半辈子好好想想啊！”
齐宇妈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一时不知回应，只好拉着齐宇，跟阿贵公哭诉道：“他贵公，都这样了，我们娘俩吃饭都成问题了，怎么还让他读书？”
阿贵公见她有所动摇，就趁着火气，直截了当地问：“我问问你啊，齐宇妈，你就说两个字，他读还是不读，读了其他的都不用你操心。不读，你们就这样受着吧，从今以后，我也再不多管闲事。你也不要多想啊，就当我今天的话没说！”
齐宇妈妈愣住了，她越来越发蒙……
“娃儿是你的，你可不要辜负他爸爸的心愿啊！”阿贵公缓和下来语气，慢慢地提醒着齐宇妈，又说：“我先回家了。”
他一步跨过石头门槛，冲进迷蒙的雨雾中，又一路小跑一拐弯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宇坐在屋里，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一切，他再也忍不住了，冲着妈妈说：“我要跟阿贵公去学校念书。”齐宇拔腿就跑，不顾雨淋和地滑，朝着阿贵公家的方向追去。
7
天越来越暗了。雨已没傍晚时分那么大，但还在啪嗒、啪嗒地下着。湿冷的北风吹过树林，时不时有大颗的雨滴从树叶上坠落下来，打在石板上，那声音就像巴掌似的，打在齐宇妈的心头。
屋里漆黑，齐宇还没有回来。黑暗里，齐宇妈坐在那，面无表情，眼里却还流着泪。这三年，她感到自己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孤儿寡母的，没人管，没人问。一年又一年的，她一个人难受着，苦熬着，硬撑着。齐宇妈曾想过死了一了百了，也想过丢下齐宇远走别处，但她做不到。
“我的命就这么苦！”齐宇妈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跑到自己屋里，摸了半天，找到一把手电筒，使劲推了推开关，灯没亮，她只好拿着手电筒在左手心里碰了几下，昏黄的灯亮了起来。她把手电筒放在饭桌上，洗了一把脸，披着雨衣，一只手里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锁好了门，出去找齐宇去了。
路上积水不少，她趁着微弱的灯光，小心翼翼地走着石板路，可还是不小心“啪唧”给摔了一脚。她顾不上拍打身上泥巴，两只手撑着石板地，一弯腰爬了起来。
山里的风，呼呼地刮着，四周黑漆漆的。齐宇妈的两只鞋子早已完全湿透了，头发也湿了，她想痛哭一场，但这次心痛得，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约莫20分钟，齐宇妈妈来到了阿贵公家门口。她拽了拽自己的衣服角，拍了拍泥巴，又到路边的积水坑里洗了洗雨靴，敲起阿贵公家的门。
“他贵公，在家吗？”
屋里没人应声。
齐宇妈妈犹豫了一下，嗓子又提高了一点喊道：“他贵公，家里有人吗？”
“谁啊？”屋里有人问。
“我啊，齐宇妈。”她急忙回应道。
“等下，来了！”院子里传来一位女人的声音，是阿贵公老婆沈姨。沈姨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对于齐宇家，她也没少关心。阿贵公和沈姨结婚四十多年，两个人非常要好，可惜大半辈子过去了，两个人膝下无儿无女，齐宇爸小的时候，夫妻俩都把齐宇爸当成干儿子养。可是，现在这半个儿子也没了。俩人有时在自己家里，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地落泪，叹自己命苦，叹齐宇爸命苦，叹齐宇娃命苦。
“哎呀，我说呢，这不来了吗？快进屋，快进来吧！”果然，是沈姨开地门。她热情地招呼齐宇妈进屋。
8
走到屋里，一连串的问号写在齐宇妈的脸上：这里没有阿贵公，也没齐宇娃。她焦急地问道：“姨啊，我家齐宇来过这没？”
“你贵爹带娃娃一起来了，娃娃哭得死活不肯回去，我们看着都心疼呢。”沈姨叹了口气说。
“那这会儿人去哪了？”齐宇妈瞪大眼睛问。
“你公公婆婆家！”沈姨看了她一眼，很干脆地答道。
“啊！”齐宇妈听了，刷地，脸变得煞白。
她惊恐地问：“去那干啥子？他们巴不得我们早死了干净！”
“你这闺女，咋这么个说话？好歹齐宇也是他们家的苗啊！”沈姨嗔怪着，边拿着雨衣，边拉着齐宇妈，关上门准备出去。她又说：“你贵爹说了，你要是来了我们家，我就得带你过你公公婆婆家去。再这个样子下去，对娃娃和你都不好咧！”
一路上，齐宇妈妈就这样被沈姨半拖着走。快到齐宇爷爷家的时候，她再也撑不住，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沈姨也不知说什么，急得团团转，只好含着眼泪，拉她起来。
齐宇妈边哭边诉说：“姨，我不过去，齐宇爸走了三年，他们看都不看我娃娃，逢人就诅咒娃娃是克星。今晚娃被带过去，又不知道他们当着我的面说啥难听的咧。”
“唉，我说齐宇妈，你怕啥咧？他爷爷奶奶再这样子，我和你贵爹都不原谅他们的。咱们今天过去就是跟他们说，娃要自己上学，都这么大了，再耽误不起了！再说，这不是我们大人逼迫他，娃本来就聪明，爱读书。”沈姨激动地说。
她说完，又一把拉起齐宇妈，两人一起往前走。
这路越往里走越黑，这雨一直下个不停……脚下这条熟悉的路，齐宇妈感到异常的漫长，她迷迷糊糊地跟着沈姨走着。眼前的情景，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送走齐宇爸后，她带着齐宇走回家的那个雨夜。此刻，她痛苦地捂着嘴巴，吸了一下酸溜溜的鼻子，将这一口的委屈吞咽下去，这才没再哭出来。
9
齐宇爷爷奶奶家到了。沈姨拉着齐宇妈径直走进屋里。他们家没有一个像样的院子，走到门前就是屋里了。
屋里很安静。阿贵公眼尖，一看是她们俩，马上笑着说：“我说齐宇娃妈肯定会过来看你们的，这不来了嘛！”
齐宇爷爷见她们进屋来，站了起来，招呼沈姨坐下，然后用余光瞄了一下齐宇妈，没有作声，又坐在板凳上了，啪嗒啪嗒地抽起烟。一股轻烟翻腾起来，缭绕着，遮住了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爬满皱纹瘦脸，却挡不住他那双呆滞干瘪的眼睛。
也许是站在门口的原因，齐宇妈浑身发冷，她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眼睛还红肿着。她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站立不安。只见她转动着眼珠子，看了看屋里，这个屋里更加破旧了。地面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冬天了，屋里也没生炉子。一张破旧的木床靠着窗户边支在两边墙面，床沿边的墙面也有裂缝。
齐宇的奶奶半躺在床上，破旧的棉被搭在身上，脸色蜡黄，皱纹更深了。她伸了伸手，似乎要招呼一下沈姨，可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那一刻，齐宇妈一脸恐惧，心乱如麻。不知道三年里，公婆两人发生了什么。她茫然失措……
一年前，齐宇奶奶从山里回到家，感到头晕目眩，随后就支不住晕过去了，给摔了一脚，结果成了半身不遂，再也起不来了。
阿贵公见时候不早了，人也齐了，就该说正事了。他打破了屋里冰冷的沉默，咳嗽两声说道：“齐宇妈，孩子累得睡了。读书的事儿，你公公婆婆没意见，就看你的意思了。”
齐宇妈并没仔细听这句话，她着急地用眼睛四处扫描着，终于看到了齐宇。哭了大半天，闹腾了大半天的齐宇早已累得撑不住，睡着了。
“我也没啥子意见。”她缓过神来说：“可学费？”
“今天时候不早了，他爹你们休息吧，我们也回去了。”阿贵公好像没有这回事似的，打断话题，扭头又跟齐宇妈说：“你背上齐宇也回去吧。”说完，两个老人家打开手电筒，互相搀扶着出了门。
齐宇妈没说话，走到竹椅子旁抱齐宇，折腾了几分钟，她才好不容易把齐宇翻了个身，背在身上，跟齐宇爷爷说：“他爷爷，我们回去了。”齐宇爷爷没有离开板凳，他抬头看着娘俩，向门外摆了摆手，看着娘俩从这个家走出去……
10
雨，不知什么已经停了。山里的夜更深了，时不时传来野猫的声音，树林风不止，呼啦啦、呼啦啦地吹动着树叶，几只野猫在杂草丛里蹿来蹿去，还不停地发出悲戚的叫声。
可是，齐宇妈一点儿也不害怕。这种山路，她从小就走。因为背着齐宇，没法打开手电筒，她只好把它夹在双手的缝隙里，凭着感觉摸黑走回家。齐宇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但此刻背着熟睡的他在身上，齐宇妈感觉他就像一块大石头，死沉死沉地压在她背上，压得自己喘不气来。
回来的路上，还很顺利，20多分钟后娘俩就回到家中。开门的时候，齐宇妈把齐宇撂在门槛石板上，开了屋门，她又双手抱着他扔到了齐宇的床上，帮他脱去又被暖得半干的衣服，撸掉雨靴，然后给他盖好被子，回到隔壁屋，蹲在地上，点起了柴取暖。
这一路，齐宇已经醒了。他看到自己被妈妈紧紧地背在肩上，心头泛起久违的幸福感。他不想失去这种温暖，继续闭着眼，假装着睡到现在。齐宇妈也早已察觉到齐宇好像醒了，但她也没叫醒孩子，这事儿好像又唤起了她某些回忆。曾经她也快乐过的日子。
那是齐宇爸爸在的时候，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她看着齐宇爸爸拿着书，教齐宇念字，背诗，她不懂什么意思，但喜欢远远地望着爷俩读书的样子，摇头晃脑，每次逗得她，咧着嘴傻笑。
“唉！”齐宇妈蹲在火堆旁，伸出右手擦了下辛酸的鼻子，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她连忙站起来，跑到箱子跟前，开打它，从箱底翻出那个红包裹，又自言自语：“明天，该还给齐宇了！”
11
第二天，天气放晴了，但太阳躲进灰色的云彩里，若隐若现。一夜风吹雨打，齐宇家的院子里，铺满了一层枯萎的树叶。
齐宇妈拿着扫帚扫院子，只听有人又进来了。顺着脚步声，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阿贵公来了。
只见阿贵公乐呵呵地走过来，看得出今天他的心情不错。再仔细打量，今天，阿贵公还特意换了一身藏蓝色的外衣，带着个黑色的毛线帽，脚上还穿了一双新棉鞋，打扮得跟过年似的隆重。
他一进院里，就问：“早啊齐宇妈，娃儿还没醒啊？”
“您屋里等等，我喊他起来。”齐宇妈扔了扫帚，语气诚恳地对阿贵公说：“贵叔，真是不好意思，昨天又烦您和姨操心了！”
“没事，没事。”阿贵公一听这话，嘿嘿笑了起来，连忙摆着手说：“哎呀，快喊娃，要不就去学校太晚了！”
“齐宇，还不起来，再不起来，太阳就晒糊你屁股了！”齐宇妈跑到齐宇床前，把被子猛地一扯，衣服仍过来，催着齐宇起来。
阿贵公看到还揉着眼睛，被拧得嗷嗷叫的齐宇，也忍不住打趣：“小心，屁股等会儿被打成猴屁股啦！”
齐宇红着脸蛋，害羞地笑了。他三下五下穿好衣服，蹭的一声兴奋地跳下床，差点儿把他那快要散架的旧竹床分家。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拽着阿贵公的衣服问道：“贵公，贵公，我们什么时候去学校？”
结果，又被妈妈一顿数落，“你属猴子的啊？花着个黑老包脸，就去学校？”齐宇妈撵着齐宇走到脸盘跟前，摁着他的两只小手，给揉搓洗干净，又拿着湿毛巾使劲擦了几遍他的脸蛋，才罢休。
齐宇受宠若惊，他忘了刚才冰冷的水刺得脸疼，缩着小脖子，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妈妈不说话了。
齐宇妈却没反应，扭身走屋里，对着阿贵公说：“贵叔，您等下，我有个包裹拿给您！”
阿贵公吃惊了一下，心想，这不会又反悔了吧。他回应道：“齐宇妈，昨晚上都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爷俩马上就得过学校。”
齐宇妈扭身走回屋里，从一个箱子的旁边，拿了一个红包裹转身又走过来，递给阿贵公。
12
接过包裹的那一刻，阿贵公明白了，包裹里装的什么。他变得激动起来，也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看到里边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五本书。其中，有一本没拆开包装纸的书，正是齐宇爸那天给齐宇买的生日礼物。
那天，下大雨，齐宇爸拿到这本书后，怕雨水打湿书，便让书店的老板用塑料纸和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
眼前这些书，在阿贵公眼里，变得异常珍贵起来。他又慢慢地包好它们，递给齐宇妈对她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娃还没怎么认识字，你还是替他收起来保管着吧！”
齐宇妈立刻解释：“他贵叔这几本书，我就交给您了，您替齐宇保管着更好，以后您有时间，多教教他，以后啊他要会读这几本书，我就满足了！”
阿贵公接过包裹，又重新打开说：“行吧，这个事，就这样定了啊！这一本书是《看图识字》，一本是《儿童唐诗三百首》，两本是西游记。这本，他爸最后买的书，不知道是什么书。你拿剪刀过来，我把这本书拆开了，一起带过学校。”
齐宇妈跑到屋里找了把剪刀，将这本书放在门口的板凳上，慢慢地剪去胶带和塑料袋，是一本崭新的《笠翁对韵》。
阿贵公看到这本书，激动地连声说：“这本书好得很，我们学校到处找这本书给娃儿读咧，我们听城里的老师们说这本书现在还蛮流行的。这是不知道哪里有，这下子好喽，没想到齐宇爸爸早买好了！”
齐宇妈听出是好书。
她那张阴了三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又忽然收住笑脸，愁眉不展地问道：“贵叔，娃上学钱，要是太多，我也供不起。”
阿贵公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子说：“哎呀！这么重要的事儿，我刚才太激动咋给忘了！”他一五一十地跟齐宇妈讲起来，中秋节假期，有个湖南湘西领队摄影师叫刘晞，她领着一群人来山里拍照片，说是走访山区教育，帮助贫困家庭的孩子读书。
“后来呢，他们到了齐宇爷爷奶奶那儿，一进去就给吓住了，说没想到山里边还有这么困难的老人家。当时走访完，他们就要我找像你们家这样情况的娃娃，资助学费。那个女娃，她还答应一个人资助贫困学生的学习用品和平时的阅读书籍。”
“喔！”齐宇妈听了，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样。难怪齐宇爷爷奶奶这一次没阻拦齐宇读书的事。
她站在门口，目送着爷孙俩渐走渐远的背影，一个人愣了足足有十分钟才回到屋里。
13
齐宇第一次来到山里的学校。这间学校原是山里边废弃的防空洞，里边坚固安全，后来村里往山这边拉了电线杆，这里也能通电后，阿贵公和村里干部们商议后，五年前在这里弄了间简陋的小学。
村里的孩子多外出打工，回来的人更少了，以至于村里的下一代娃娃也是屈指可数了。
齐宇胆怯地躲在阿贵公的背后，瞪着眼睛望着教室里。因为早上阿贵公去接齐宇，课还没开始。
“诶，贵公来了！”有学生眼尖，忽然抬头看到阿贵公和齐宇，跟其他学生说道。
一群孩子像脱了缰绳的小野马，抢着往洞外边跑过来。先挤出来的孩子一溜烟地跑到洞外空地。他们看阿贵公时，立马刹住脚步，瞬间像做错了事，一个个变得很乖。
“过来，过来，你们快过来！”阿贵公向他们招着手说。
孩子们早就看见了齐宇站阿贵公身后，才来了个“急刹车”。他们看到这个瘦小的男孩子，浑身邋遢，脸蛋已经皴了一层红皮，鼻涕快流到嘴巴上了，破破烂烂的衣服和鞋子。再看他，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翻白往上看起来。
“这谁啊？”
“脏不拉几！”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像麻雀般唧唧咋咋小声地嘀咕起来。
“这是你们的新同学齐宇，也是村里的娃娃。今天就跟你们一起上课。”阿贵公说，又低下头跟齐宇说，跟他们玩去。
孩子们听了这话，一哄而散。
齐宇险些要哭起来，他害怕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但他敏感地觉察到，他们不喜欢自己，心里小声嘀咕着：他们也穿着脏兮兮的衣服。
山里的孩子，多因家里贫困，一年到头没几个孩子穿过几件新衣服。他们好一点儿的衣服，多是爱心人士邮寄过来的旧衣服。山里边，一年四季，雨水不断，他们几乎全靠一双廉价的雨靴走路，连双袜子也没穿过。一到了冬天，手脚冻得红肿，脸蛋冻得满是冻疮。
阿贵公看着满是委屈的齐宇，又拉着他去教室。这时，齐宇又死拗动也不动，
想哭又不敢哭，突然张口大闹：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阿贵公被他突地一闹腾，火气又上来了。他知道齐宇最怕大人生气，不理他。就吹胡瞪眼装作真生气的样子，对着大声训道：“这个娃咋就这么死犟呢？你要再嚷着回家，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一吓，齐宇果然不哭了，他搭拉着小脑袋，缩着小脖子，抖抖索索地乖乖跟着阿贵公走到教室。阿贵公指着旁边的空座位，让他坐下来。
这间由防空洞改成的教室，很简陋，里边湿气也很重。除了一个黑里泛白的黒木板竖在墙上当黑板外，还有十几张破旧的课桌和椅子，整齐地摆放在每个孩子面前，就再也没有其他办公用具了。
为了省电，阿贵公白天上课，教室里是不开灯的。若是遇到下雨天，学校就停课。
旁边的孩子们，看到这情景，有的被阿贵公的话吓到了，有的嘻嘻地偷偷笑起来，有的干脆嬉皮笑脸打闹起来。
“唉……”
看着这一切，阿贵公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这是山里人的野性，他从不刻意制止这些孩子们。他们一旦疯玩起来，就忘了这些物质上的贫穷。可他们尚幼小的心里，对爱，对书，却始终有着比城里孩子更深的渴求。
14
一群孩子们皮了三五分钟，他们敏感地心里很快察觉阿贵公好像生气了，一个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后又一个个支着胳膊，都趴在课桌上，没人说话了。
这一安静，阿贵公才想起了背上包裹。他取下来它，放在最前面的课桌上，慢慢地解开。
“哇！”孩子们看到基本还很新的书，张大嘴巴，睁大眼睛，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
“这是齐宇同学爸爸送给学校的书，等会儿，我们就开始上课。”
“喔！”孩子们兴奋地欢呼起来，他们瞬间对齐宇充满了羡慕，也油然升起一股好感。
他们纷纷跑到齐宇身旁，满眼里闪动着好奇，你一句我一句地跟齐宇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齐宇被围成一团，他心里暖呼呼地，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原来大家并不讨厌他，还很喜欢他。他很不好意思地红着小脸蛋，呵呵地傻笑起来……
看到这情景，阿贵公眯着眼睛，走到孩子们身边，轻声问道：“我们齐宇同学还会背唐诗，你们想不想听？要不你们先来一个，等下子，让他也背一首。”
“嗯，好，好！”孩子们各自跑回自己的课桌旁，齐齐站着。
阿贵公点了点头，笑着说：“那就背孟浩然的《春晓》。预备，开始！”
一声令下，孩子们摇动小脑袋，一起大声背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只听，一旁的齐宇，也发出细小的声音，他也跟着背起来。这首孟浩然的《春晓》，他在四五岁的时候就会背了，爸爸教过他。
阿贵公听到齐宇的声音，被吓一跳，啧啧地夸道：“不得了，这娃没上过一天学就会背诗了。”
“不是，我爸教我的！”
“我早说过，这娃记性好咧！”
阿贵公摸着齐宇的小脑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仿佛看到，多年后，已经考上大学的齐宇，回到山里边看望他。突然，他的脸上泛起一道光，那束希望的光，就是齐宇带给他的。
15
阿贵公喜欢读诗，每天课堂上，他会教孩子们背诗。细心的他，从《千家诗》、《唐诗》里边选出字体简单、容易背诵的几十首诗，又专门用了一个本子手抄下来它们，课上教给孩子们。
自从上完了第一天的语文课，赢得同学们的好感后，齐宇对学校渐渐生出依赖感。半个多月来，每天一大早，他就往学校里跑去，那里每天都有一群跟他年龄相仿的娃娃一起玩耍，更让他如此积极开心的事是，他再也不用把书到处藏着掖着，像个小老鼠似的偷偷看书了；妈妈再也没有从他的手里夺过书，吓唬他将它们烧掉了；他再也没有因为浑身邋遢被这里的娃娃嘲笑过了，他们都成了他的朋友，每天在一起读书、背诗和识字呢。
这些看似平常的环境改变，让那些原本属于齐宇这个年龄阶段的东西，又重新被点燃，并慢慢回到他的身上。
阿贵公把这些变化都看在了眼里。齐宇的胆怯、敏感、内向和那莫名其妙的藏在大眼睛里的忧伤，正在一一退去。
不上课的时候，阿贵公就会拿出那本崭新的《笠翁对韵》跟齐宇一起对上几句：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齐宇回应道：“嗯，天对地，雨对……”
“风！就是山里刮的这个‘风’的风，你再跟着我念一遍：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大陆就是你脚下踩的大地，长空呢就是你头顶上的天空。”阿贵公耐心地跟齐宇解说。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齐宇第二遍就记住了。
阿贵公趁热打铁说：“这个书好咧，你记住了，就会写诗、写文章喽！我们再念几句：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濛濛。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这时，阿贵公手里的手机响了，“喂，哦，刘晞娃啊！你好，你好！啥子，你明天过山里来？哦又出差了啊！好好，谢谢你们咧！”
16
第二天，阿贵公起得特别早，他早早地来到学校等刘晞一行人。约莫九点一刻钟，一个身穿着上身红色羽绒服，下身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脚穿一双黑色登山鞋的女孩子，脖子上挂着一台黑色的单反相机，带着一串爽朗的笑声，和四五个朋友来到学校里。
“阿贵公，我们来啦！”刘晞高兴地喊道。
“你们好，快点进来，我在这里。”阿贵公从教室里跑出来，领着他们到了隔壁一间小屋说：“你们等下，我点个热火给你们烤烤，冬天了，又下过雨，很湿冷咧！”他起身从背后的木材堆了捡了一些干木料，拿起几张旧纸和一把干稻草当火引，慢慢地木材也跟着火苗一点点燃烧起来。几个人围着火堆边烤火边乐呵呵地聊起来。
“上次你们给的学费，还有一些学习用品啊，我们已经收到了。明细单子，都签了名字，你们等下，我找出来给你们。”阿贵公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棉袄里边的口袋拿了出来。
刘晞接过来，递给旁边的人，连忙笑道：“麻烦您了，我们这次来，是出差顺路，看着快放寒假了，想了解一下，孩子们还有什么需求。”
“你们等下，我喊那几个娃娃过来。”阿贵公站起来，到教室里去了。一两分钟后，他就带了五个娃过来，三个男娃，两个女娃，其中有齐宇。
看到几个陌生人，孩子们有些害羞，又有些胆怯。
阿贵公拉过他们，一个一个做了简单的姓名介绍。
刘晞帮扶的孩子是齐宇。她看到大眼睛的齐宇，立刻半蹲在他跟前，拉着他冰冷的小手看了看，笑得很灿烂，却没有说什么。齐宇见到她，并不那么害怕，他用大大的眼睛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好感，但小小的眉头却没有散开。
这次的资助，她事先跟阿贵公说过，帮助孩子的事，不用告诉孩子们，以免他们发现一切都是外人给予的时候，他们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会更加不安而焦虑。这两三年，刘晞走访了不少山区的孩子，她从这些孩子的脸上，更从他们的眼睛里发现一个普遍的现象：家境贫困的孩子，眉宇间和眼睛里都藏着本不属于他们小小年纪的一种忧伤。
17
这样的眼神，曾经深深刺痛过她的心。
那一次，在青海，是一对自幼失去双亲的孤儿。无论你怎么试图让他们开心会儿，但眼神里藏着东西，始终让你心痛。看着他们，那么地无可奈何。
回来路上，刘晞陷入了深深的反省中：应该怎样去献爱心，怎样帮助这些渴望读书的孩子们呢？后来，她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父母的爱一旦严重错位或缺失，孩子的心就像无底洞，你永远无法用物质来填满。
这就像成长与成才之间，只是一字之差，如果缺少了良好的教育，就会带来天壤之别的结果。
刘晞跟同伴们商议，给予物质或金钱，远不如给予他们精神上的食粮，而这个食粮就是书籍。后来，他们每半年，就精心挑选好适合不同年龄阅读的书籍，买回来，再邮寄给山里边的孩子们。
这一次，他们打算也是如此，给阿贵公他们学校建个小小的图书馆。
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刘晞给孩子们和阿贵公拍了一些照片后，就准备去镇里了。他们要赶下午最后一班大巴车去下一个地方。
临别前，刘晞弯下腰，跟齐宇告别。
她轻轻地问：“你能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么？”
齐宇抬起头，又用那双闪亮的大眼睛望着刘晞。突然间他的泪盈满眼眶，摇了摇头。
“我要走了啊！”
齐宇依旧不作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流出来，滑落在他的脸颊上。
刘晞替齐宇擦了眼泪说：“不要哭啊，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呀！”
他抽噎着说：“我们家没有电话，我妈妈也没有。”
“那你可以写信，对不对？”刘晞拉着他的小手，摇了摇他的小胳膊说。
“嗯……”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好像懂了什么。
结尾18
一年过去了。刘晞收到了来自山里边的信，她兴奋地打开信封，激动地念道：
“亲爱的刘晞阿姨：
您好，我是齐宇，现在我会写很多字了，也会背很多诗了，都是阿贵公教给我的。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们学校里有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里边的书可多啦！我好喜欢这个图书馆，我每天都在那里看书！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山里边下雪了。可是醒来却发现，不是，山里边又下雨了。我多么想山里下雪，就像书里写的那样，雪花是白色的，特别得好看。
还有，我快读完爸爸买的那本《笠翁对韵》了，里边的句子可美了！阿贵公说我可以写诗了。那我就把我最喜欢的一首诗送给您：
冬天的颜色
听，冬天来了。
它带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来了。
大地变成了白色。
我想，冬天的颜色，是白色的。
听，冬天来了。
它带着呼呼呼呼的北风，来了。
树儿变成了黑色。
我想，冬天的颜色，是黑色的。
听，冬天来了。
它带着火红火红的火苗，来了。
木材变成了红色。
我们围坐在它身旁，脸也被烤得红扑扑的。
我想，冬天的颜色，是红色的。
他们说，不是，不是
冬天没有颜色
因为山里的冬天
到处都是透明的雨
亲爱的刘晞阿姨，您能告诉我，冬天的颜色么？
这封信的内容虽短，可在刘晞看来，这对她是一份非常值得珍惜的礼物。
晚上回到家后，她又坐在沙发上读起来这封信，突然旁边的门廊里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不用出去看，她就听出来是隔壁两家邻居的孩子们。
“我要给那个阿姨塞一幅画。”小女孩在门外边说，边往她的门缝里塞进来一张海蓝色的纸。
“哪个阿姨？”小男孩问她。
“就是那个阿姨啊，我那天感冒的时候，没去幼儿园，她就跟我说话的那个阿姨。”
两个孩子塞完纸，“哈哈……”嬉笑着，跑掉了。
刘晞坐在沙发上，听着这些对话，见没动静了，就轻轻地靠近门口，弯下腰，捡起来地上的海蓝色画纸，拿在手上，看到纸上的画，不由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这幅画，用粉笔画的卡通画。一个小男孩，站着一只手举着高高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的旁边是圆圆的太阳。
他好像一个山里娃，刘晞扑哧一声“哈……”，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