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年间,一支日本使团千里迢迢的来到中国。离船登岸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紫禁城,朝觐明代宗,述说来意。让岛国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竟然是一只小小的青瓷茶碗。
这只茶碗的来头不小,它可以说是中国文化向四方衍射的物证,也是培养出日本瓷文化最高审美境界的一个参照。根据日本儒学家伊藤东涯所撰写的《马蝗绊茶瓯记》记载,日本安元初年,也就是南宋淳熙二年,日本平氏家族的“灯笼大臣”平重盛在浙江向杭州育王山寺捐赠黄金。作为回礼,佛照禅师以龙泉窑青瓷茶碗赠之。从此这只茶碗便东渡日本,演绎了一段跨越数百年的青瓷传奇。
自从日本在七世纪进行了大化革新运动,积极向中国学习以来,来自中国的艺术珍品便在日本备受珍视,地位很高。龙泉窑青瓷碗在日本并非茶具,而是用来供奉菩萨,或在日本上层社会中盛行的“唐物鉴赏”活动中作为展示之用。在鉴赏会上,客人只可远观主人展示的青瓷,怀抱着崇敬之心,玩味文物中的韵味美感。佛照禅师赠送的那只青瓷茶碗,送回日本后便被奉为至宝,辗转流传在掌权者们中间。
三百年后,茶碗落入到室町幕府的大将军足利义政手中。此时正是日本唐物鉴赏之风最剧烈的时代,足利义政却发现传世的茶碗上出现了一道迂曲的裂痕,围着碗底蔓延了一周,再延伸到碗沿处。国宝受损,足利将军的烦燥心情可想而知。他马上派船队将茶碗送回中国,希望能够换回同样一只青如碧玉茶碗。
当使者在明代宗的朝堂上捧出那只龙泉青瓷碗时,周围的朝臣们都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情调与韵味。它代表着一个已然逝去的审美时代。在青花、斗彩、釉里红争奇斗艳的明朝,这种单纯、娴静、幽深的釉色并不常见。简单的颜色看似平淡无奇,但它静如冰、淡如水、温如玉的色泽,又仿佛蕴藉着无限美感,足可融化人心。即使碗上那条裂痕,也像是一汪碧水中的一道涟漪,将观者带入到宋代素雅清逸的唯美境界。
然而,景泰年间的中国社会已经无法复制出这样的青色。三百年里风云变幻。蒙古人铁蹄南下,使中原大地首次易主于草原民族。有着尚白传统的新当政者更替了瓷器的底色,举国烧起了白瓷。到了明代,凶猛的商业大潮为瓷业带来了西域的青料,尚俗的审美情趣则正式开启了活泼绚丽的青花时代。此时龙泉窑并未完全断烧,可是市场的抛离、时不我予的境遇,令窑场的规模与技艺均已不复当年,无法再烧出如此内韵生动的青瓷。
得知无法再获得同样精美的青瓷,足利义政无奈之下,只好命使者在中国寻找最好的工匠,将碗补好送回。由于补碗的锔钉形状类似蚂蝗,此碗在日本便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叫做“蚂蝗绊”。而送走了这只蚂蝗绊的明王朝,也将一种纯净温润的美送回到记忆里,留下一丝愧意与遗憾。
若想一睹南宋龙泉窑青瓷的真容。只能再向前回溯三百年,来到江南两浙东路的瓯江江畔,在一片翠竹掩映下座落着龙泉窑场。这里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与历史悠久的青瓷传统,培育出这个宋代的“江南名窑”。它承接了唐代越窑的青瓷烧造技术,吸收了北宋青瓷的审美内涵,将宋代含蓄中和的审美风味融汇到瓷器的釉色之中。五代徐演称赞龙泉青瓷:“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似冰、似玉、似云、似水,用手工的火土技艺将诗中的意象变为现实。
粉青和梅子青,是宋代龙泉窑新添出的两种颜色。粉青像温婉的仕女,釉色青绿之中显粉嫩。肌肤的光泽介于丝绢与羊脂玉的质感之间,看久了,釉层深处便会隐隐泛出一道红晕。梅子青如懵懂的少年,青涩、葱翠,蕴藉着生命初始的纯净与希望。釉层丰润净透,仿若青梅流酸,涌动无限生机。
在技艺与审美上都集古之大成的龙泉瓷,绝想不到自己竟成为青瓷的绝响。数百年后,在璀璨的青花五彩之间,龙泉瓷只剩下一声久远的叹息。那只“蚂蝗绊”回到日本之后,恰逢崇尚包容与静弱的禅宗茶道盛行。日本的禅道精神,在青瓷茶碗的超然釉色中品味到了共通之处,使它以残弱之姿依旧备受荣宠,至今仍敬奉在东京国立博物馆中。
而中国的青瓷经过千年的演化,走过汉代的古朴、魏晋的装饰、唐代的瑰丽,终于在宋代修炼出毫无烟火气的宁静中和。儒家的诚敬自存、道家的法天贵真、禅宗的无欲无心,都在这平淡的青色中施与了滋润。就像苏轼讲文章之美:“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
到了清代,喜爱青瓷的雍正帝为了模拟宋瓷风韵,曾下令重开宋窑,投入巨大的国力钻研釉法,仿制青瓷。但是,获得的仿品只被人们评为形似而神异,有珠玉在前。可见技术上再怎样天衣无缝,也奈何不了时代气息的流逝。
时移世易,无论文明的步伐转向何处,古雅的青色仍须占有一席之地,有资格成为中华文化气质的一部分,助我们抵挡智慧与审美的迷失,或在瓷上,或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