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鑫《河洋古镇~时光褶皱里的水韵长歌》

黄鑫《河洋古镇:时光褶皱里的水韵长歌》

晨雾漫过青灰色的屋脊时,河洋古镇便从千年的酣睡中缓缓睁眼。最先苏醒的是岭兜村口那棵老槐榆树,虬曲的枝桠托着半透明的雾霭,叶片上滚动的露珠坠向古道的石板路,溅起的声响惊飞了檐角下栖息的灰鸽。鸽群掠过横跨河面的转水桥四片大石板,翅膀划破薄雾的刹那,整座古镇的轮廓便在水汽中渐渐清晰——青砖墙黛瓦临水而立,古村落老宅的鸟叫声从远处荡来,像一把温润的玉梳,轻轻梳开了河洋氤氲的晨光。

一、水脉:流淌的光阴叙事

穿镇而过的河洋溪河是河洋的血脉。这汪碧水从顶旗峰绝顶余脉蜿蜒而来,带着山涧的清冽与草木的芬芳,在古镇腹地舒展成一弯新月,又不舍地折向远方。当地老人说,河洋的名字便取自“洋河滋养”之意,水流到哪里,烟火就旺到哪里。

清晨的洋河最是动人。薄雾尚未散尽时,浣衣的妇人已踩着青石板来到埠头,木槌敲打衣物的“砰砰”声与她们的絮语交织,随水波一圈圈漾开。石阶被百年的脚步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暗绿色的苔藓,沾着露水的马齿苋从石缝中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蹲在石阶上刷牙的孩童。徽派墙的老宅里挑夫解开缆绳,扁担一点,身行便像青鸟般滑入晨雾,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微风轻轻摇晃,在水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正午的阳光刺破云层,河洋河成了流动的琉璃。两岸的吊脚楼倒映在水中,土墙黛瓦与水中的倒影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实景哪是虚像。有鱼群从桥底游过,搅碎了整幅倒影,待水波平息,倒影又重新聚拢,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构家墩临河的茶馆里,穿蓝布衫的老者捧着紫砂壶,目光追随着水面上的鱼鹰。鱼鹰的主人坐在岸上,嘴里哼着古老的民歌,时不时朝鱼鹰吆喝一声,那韵律与河水的流淌奇妙地合拍。

暮色四合时,河洋河换上了朦胧的纱衣。两岸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窗棂洒在水面,与天边的晚霞交融成一片温柔的橘红。晚归的运输队肩挑的队伍载着货物缓缓驶来,小河边的业余渔夫收起渔网,网眼上挂着的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洗衣的妇人早已归家,埠头只剩下几只木盆倒扣在石阶上,盆底的水渍在晚风里渐渐干涸,留下浅浅的水痕,像时光写下的省略号。

二、街巷:石板上的岁月掌纹

古镇的街巷是河洋河的支流,沿着水脉蔓延开去,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主街“河洋杨家墩街”宽不过丈余,龟头石的石板路中间高两边低,像一条微微拱起的脊背,雨水落在上面,便顺着两侧的沟壑汇入河洋河。街边的店铺多是木结构,门板是可拆卸的木板,清晨卸下,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黄昏时再一块块装起,门板与门框碰撞的“吱呀”声,是古镇一天的尾声。

在河坊街中段,有一家百年老字号“林记茶干”。青石板铺就的店面只有丈许见方,柜台后的林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正用棉线将茶干捆成小束。茶干是河洋的名产,用洋河水浸泡的黄豆磨浆,加了河洋特有的“乌叶”染色,再用百年老卤慢炖,切开后断面呈深褐色,咬一口,豆香里裹着卤汁的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来买茶干的多是熟客,老爷子不用称,看一眼便知对方要多少,用草纸一包,麻绳一捆,递过去时总不忘多塞一块:“尝尝新做的,加了点桂花。”

拐进又一村半透店街旁的“陈记堂”,时光仿佛放慢了脚步。这里有一条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小巷,藏着古镇最老的房子。墙是夯土的,历经风雨已变成深褐色,墙头上探出几枝三角梅,紫红的花瓣落在鹅卯石与石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巷尾的“听雨楼”是座两层小楼,木窗棂雕着缠枝莲纹样,二楼的窗台摆着几盆兰草。雨天时,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窗下的石板上敲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楼里的人便捧着书,在雨声里消磨一个下午。半透店是外婆家,小时候听妈妈讲很多故事都是出自陈家的老地方。

最热闹的当属“中市街”。这里是古镇的市集中心,每天清晨便挤满了商贩,竹编的箩筐里堆着刚摘下的青菜,沾着泥土的萝卜,带着露珠的杨梅、苦笋,手工制作的菠菠粿(草粿)、蕃薯饺。卖豆腐脑的摊子前围满了人,摊主掀开木盖,蒸腾的热气裹着豆香扑面而来,舀一勺滑嫩的豆腐脑,浇上虾皮、榨菜、香油,再撒点胡椒粉,蹲在街边的石阶上吸溜着喝,是河洋人最惬意的早餐。午后的中市街稍显安静,只有修鞋的老人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的锥子穿梭在皮革间,旁边的收音机里播放着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

三、匠艺:指尖上的时光凝固

河洋的老手艺,是时光在指尖留下的印记。在“竹艺坑里村”深处,七十岁的连老汉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篮。他的手指粗糙而灵活,青竹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竹篾翻飞间,一个圆润的篮底便初具雏形。连老汉说,他从十二岁跟着父亲学竹编,这辈子编过的竹器能堆满半条街,小到装针线的竹篓,大到盖房子的竹梁,每一件都浸透着竹香与匠心。墙角堆着削好的竹篾,青黄相间,那是按老规矩晾晒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这样编出的竹器不易虫蛀,能用上几十年。

“墨香斋”的宣纸是河洋的另一张名片。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便扑面而来。主人李师傅正在晾晒刚抄好的宣纸,一张张薄如蝉翼的纸张挂在竹竿上,像一片片洁白的云。李师傅说,洋溪河的水是最好的“纸引”,用这里的水抄出的宣纸细腻柔韧,吸墨性极佳,当年连京城的书画名家都点名要河洋的宣纸。抄纸的过程繁复而讲究,从选料到成纸要经过一百多道工序,光是煮楮树皮就要用松木火慢炖三天三夜,火候多一分则纸脆,少一分则纸绵,全凭经验拿捏。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老照片,是李师傅的祖父在民国年间抄纸的场景,照片里的人穿着蓝布长衫,动作与如今的李师傅如出一辙,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砖雕是河洋建筑的点睛之笔。在古镇的中房镇云梯村“陈大奶云梯宫”,门楣上的砖雕《八仙过海》堪称一绝。铁拐李的葫芦、吕洞宾的宝剑、何仙姑的莲花,每一个细节都雕刻得栩栩如生,人物的衣袂仿佛在风中飘动。负责修缮祠堂的王师傅正用小凿子细细打磨一块新雕的砖,他的工具袋里装着三十多把刻刀,最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是用来雕刻人物眉眼的。王师傅说,砖雕、木雕讲究“三分雕七分磨”,一刀下去深浅要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失了神韵,少一分则显呆滞,这手艺没有捷径,只能靠日复一日的练习,让刻刀成为手指的延伸。

四、节俗:集体记忆的时光仪式

河洋的节俗,是镶嵌在岁月里的珍珠,串起了古镇的集体记忆。每年五月初四的“端午节”,是河洋河最热闹的日子。这一天,集镇上的人都要到河边观赏,孩子们提着用彩纸糊的风筝,在河滩上奔跑,风筝线牵着他们的笑声飞向蓝天。大人们则带着青团、腌肉来到河畔,铺一块蓝印花布,一边野餐一边赏景。最隆重的是“祈福”仪式,身着传统服饰的长老捧着祭品,对着河洋河行三叩九拜之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礼毕后,众人将包着五谷的红布包扔进河中,看着它们随波远去,仿佛把祝福寄往了远方。

端午的盘歌赛是河洋河的狂欢。赛前三天,河洋河两岸就搭起了看台,镇上的年轻人组成三支赛歌队,日夜在河洋河上训练,鼓声、号子声此起彼伏,引得两岸居民纷纷驻足观望。端午当天(初四日),河洋河两岸挤满了人,连吊脚楼的窗台上都趴着孩童。随着一声令下,三支盘答歌队如离弦之箭般嘹亮歌声冲出,鼓手站在岸头奋力击鼓,歌手们动作整齐同声传译,歌声入云端,声溅云霄激起雪白的云朵。岸边的呐喊声、鼓声、鞭炮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两岸水面都在微微颤抖。比赛结束后,输了的队伍要请赢者吃“盘歌宴”,宴席上的“红烧河鳗”“清蒸鳜鱼”都是洋河湖畔上的特产,酒香鱼鲜里,输赢早已被抛到脑后。

腊月的“年味街”是河洋最温暖的风景。冬至一过,中市街就挂满了红灯笼,家家户户开始炖猪脚肉、灌香肠,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肉香。卖年糕的作坊前排起了长队,石磨慢悠悠地转着,雪白的米浆顺着磨盘流下,蒸好的年糕冒着热气,蘸上白糖咬一口,软糯香甜直沁心脾。老手艺人支起摊子写春联,墨汁在红纸上晕开,“春风入宅千门晓,瑞气盈庭万户欢”的字样里,藏着古镇人对新年的期盼。除夕夜,全镇的人都会到洋河边放河灯,一盏盏莲花形状的河灯在水面上漂浮,烛光摇曳,像银河落在了人间,载着一年的思念与祝福,流向远方。

五、守望:时光褶皱里的温情

河洋的老人,是古镇最鲜活的史书。在“夕阳茶馆”里,总能看到几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围坐在一起,泡上一壶本地的“河洋高山云雾茶”,慢悠悠地聊着往事。八十岁的陈爷爷是镇上的老中医,他的药铺开在河洋坊街拐角,柜台里整齐地摆放着数百个药罐,每个罐子里都装着不同的草药,当归的浓郁、薄荷的清凉、陈皮的醇厚,在空气中交融成独特的药香。陈爷爷说,他的药铺是祖父传下来的,至今已有百年,当年洋溪河上往来的白鹭,无论遇到什么,都会停靠在药铺门前报平安几声,药铺的灯笼常年亮着,是河洋河上最温暖的灯塔。

守着吊脚楼的张奶奶,每天都会坐在窗边缝补衣物。她的丈夫曾是河洋古道上的挑夫,四十年前在一次暴雨中为救落水的孩童不幸遇难,留下她和这栋老屋。张奶奶的窗台上总摆着一盆栀子花,每年夏天花开时,香气能飘到河对岸。她常常一边缝补,一边望着河面,仿佛能从往来的几只小鸟中,看到丈夫当年挑担行商的身影。有孩童路过窗下,她总会喊住他们,塞给一块糖,看着孩子们蹦跳着跑远,脸上便露出慈祥的笑容。

年轻一代的河洋人,正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古镇。在外做设计师的林姑娘,三年前回到河洋,将祖上传下的老宅改造成了民宿,保留了原来的木梁、石墙,又添了些现代的舒适设施。她说,她想让更多人知道河洋的美,更想让古镇的烟火一直延续下去。民宿的院子里种着绣球花,二楼的露台正对着河洋河,清晨醒来时,躺在床上就能听到清风与鸟鸣。每到周末,民宿里总是住满了来自城市的游客,他们在这里学竹编、抄宣纸、听老人讲古镇的故事,在慢下来的时光里,触摸河洋的温度。

暮色再次降临,河洋溪河上的雾又浓了起来。吊脚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晚归的鸟儿靠岸了,农夫收起锄,与岸边的人打着招呼,声音在雾中传得很远。老榆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河洋就这样在水与雾的怀抱里,安静地依偎着时光,它的每一滴水流、每一块青石板、每一道木纹,都藏着岁月的温情与韧性,等待着每一个愿意放慢脚步的人,去读懂它褶皱里的光阴长歌。

这座被时光温柔以待的古镇,从未刻意追逐什么,只是静静地守着自己的节奏,如同河洋溪河般,缓缓流淌,生生不息。它知道,真正的永恒,不在喧嚣的霓虹里,而在清晨的鸟声、午后的茶香、黄昏的灯影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守望里,在那些看似平淡却饱含深情的日常里。

黄鑫

2025.7于福州东海岸诗港

注:①河洋古镇:福建省罗源县中房镇(古称河洋),罗、宁、古三县交界处,明代繁华集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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