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小镇上的习俗,中秋是要吃饼的。
父亲端着盘子走出厨房。白瓷盘子里的月饼像一朵安静怒放的菊花,饱满,丰腴。
“中秋了,吃点月饼,团团圆圆。”父亲搛起一小角月饼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她用筷子轻轻地挑了挑面前的那一小角月饼,并没有要吃意思。
“不喜欢吃蛋黄的,爸爸再给你搛个椒盐的?知道你不喜欢吃月饼,今天爸爸切了八种不同口味的,你拣稍微喜欢的吃一吃吧。”父亲的眼神里,藏有深深的期待。“好,那就吃椒盐的。”她将父亲搛给她的椒盐月饼一口全部放进嘴里,勉强而艰难地咀嚼着,似乎好像随时都有吐出来的可能。
“姑娘不喜欢吃月饼,就不吃好了。吃不喜欢吃的东西,多受罪。”母亲眼角的余光瞟向父亲,开始嗔怪起父亲来。“丫头,等着,妈妈去给你拿芝麻糖馅儿饼。你最喜欢吃的。吃了芝麻糖馅儿烧饼,一样团团圆圆。”母亲立时站起身来走向厨房。
刚从蒸锅里拿出来的芝麻糖馅儿烧饼,特别喧软。轻轻地一口咬下去,满嘴的甜,满嘴的香。不及防的,她竟然有点想哭。她没有想到今年的家里,爸妈还会包芝麻糖馅儿饼。父母渐渐老去,他们早已很少吃过甜的食物。这芝麻糖馅儿饼看来又是专门为她包的。
“爸,妈。以后就别包这饼了。你们吃的少,我也吃的少,不要太劳神费事了。”“不劳神。不费事。只要你喜欢吃,我和你爸就年年给你包。”
母亲脸上的皱纹一年多过一年。她凝视着对面的母亲,不知何时,母亲的笑竟然同秋风中的菊花一个样了。一层一层的花瓣,是一条一条清晰得再也抹不平再也抹不去的深深纹路。
那时的母亲多年轻啊。年轻的母亲有齐肩的短发。年轻的母亲喜欢穿一件淡粉色的外套。那件淡粉色的外套上,还有更淡的粉线绣出的一朵一朵小小的花儿。那时的母亲,就像是四月里,灼灼盛放的桃花。
芝麻杆搁在太阳底下已经晒了好多时日。白色的芝麻粒,黑色的芝麻粒,有的如同调皮的孩子早已迫不及待地从它们住的小房子里蹦出来晒太阳。该打芝麻了。坐在小板凳上的母亲手捧一小撮芝麻杆,在阳光下轻轻地敲击着。瞬时,白色的芝麻黑色的芝麻就像调皮的小灵精一涌而出,它们在白色的塑料布上欢快地跳着笑着舞着庆贺着。母亲的额头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儿,她拿手帕替母亲擦擦汗。“妈妈,我也想敲芝麻。”母亲看着她,半天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好吧,让你敲会儿芝麻。这丫头,可比人家男孩还皮。敲的时候,轻点,别把芝麻都敲到地上去。”母亲伸手递给她一小撮芝麻杆,她学着母亲的样子轻轻地敲击着,可总有不听话的芝麻粒蹦到泥地上去。她怕母亲骂她,头低得快要埋进双腿里去了。“这丫头,这时候倒不凶了。妈妈不骂你,你轻点就行,敲芝麻又不是劈柴,使那么大劲干嘛?”阳光下的母亲,柔和地笑着。她跟着也笑了。多年来,她一直忘不了母亲那个甜美的笑容。
芝麻敲好了。母亲在土灶里放上柴火。母亲要炒芝麻了。铁锅铲在大铁锅里来回翻动,知啦,知啦,知啦地唱着愉悦的歌谣。香气瞬时弥漫包裹住整个厨房。在灶间烧火的她忍不住站起来,伸手跟母亲讨要还没有完全炒熟的芝麻。母亲不给她芝麻,她站在大铁锅旁边不肯离开。她迅速地把手伸进铁锅里,狠狠地抓起一大把芝麻,拔腿就往门外跑。母亲挥动铁锅铲假装要打她,她掉过头做个鬼脸。“你就我一个姑娘,看你舍得打不打。”“慢慢跑,别摔下来。”母亲到底没有舍得打她。
她把芝麻一点一点放进嘴里。芝麻的香可真香。那香钻进她的嘴巴里,钻进她的鼻子里,更钻进她的心里。这一钻就是二十多年。
她在大石臼旁等着母亲。母亲等会要来舂芝麻。母亲舀起几大勺芝麻倒进石臼里,然后拿起臼杵上下杵捣起来。母亲干活似乎不费力气,不一会儿,芝麻粒就变成了芝麻粉末。她不高兴再干将黏在石臼上的芝麻粉末刷下来的活儿了,她也要舂芝麻。母亲拗不过她,允许她试试。臼杵好重啊。她不想被母亲笑话,使出浑身的劲儿,紧紧地抱住臼杵,上下杵捣。不一会儿,她就累得说不出话来了。她把臼杵一放,坐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知饼好吃,不知推磨难。丫头,以后要懂得体谅别人的辛苦。”母亲继续舂芝麻。她看了一眼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母亲说的这句话。人活着,要懂得体谅别人的辛苦。
芝麻舂好了。母亲叫上父亲一起和面,发面。母亲和父亲一起在厨房里包芝麻糖馅儿饼,她也在厨房待着,但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着芝麻糖馅儿饼出锅,吃第一口饼。
圆圆的芝麻糖馅儿饼,是中秋要吃的饼。吃了中秋的饼,团团圆圆。
“爸,妈,来年我和你们一起包芝麻糖馅儿饼。”
好,好,好。
父亲和母亲,都开心地笑了。
(老爸包的家常版芝麻糖馅儿饼:样子虽然不那么好看,但好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