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威
在王生仁油画展和他的画册《我看见我》里边,我曾经为之写下了一点东西。
两年过去,王生仁的油画创作和他的生活状态,仍旧在爆发着一种混沌、原始而清晰的力量,他较之以往,似乎更加蕴含着无限的可能,因此,我愿意再次写一点东西。
在王生仁油画艺术的受众和日常生活的拥趸里,这些年似乎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一类是,看不懂他的油画,另一类是,能够在他的油画前深深驻足,久久观摩,若有所思。但即便是后一类人群,大多数坐下来跟他交流时,语间多流露出对他油画观赏的一种迷惑,即,他的油画创作手法、题材表现、内容涵盖及主题思想等,均太过发散,不够固定,缺乏统一。他们建议,能否就某一风格样式或内容表现上,集中画一个系列,乃至不同的系列,将风格固定下来,这样似乎更符合艺术法,其实也是更会照应市场审美的群体观感。
我觉得大家还是没有读懂王生仁。
我曾经一再强调,王生仁是一个异类。这个异类不仅表现在,他打过架,做过警察,辞过职,经过商,倒腾过古玩,开过茶楼,搞过建筑,做过艺术总监——这是他的外化形迹;也不仅表现在他刻骨铭心地爱过,失恋过,恨过,最终与生活和生命达成和解,发现原谅别人就是放过自己,并且让从未画过画的他,发现了从事油画创作的新天地——这是他的灵魂图谱。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深谙人性的现实,即,生命是一场梦,是情绪的流转、不可预知以及善变。我们都非常欣赏法国思想家和作家蒙田的一个观点:一个人今天跟你约定明晚请你吃饭,你明晚如约而至,对方却没有请你吃饭,这是你在毁约而不是对方毁约。因为,对方今天跟你约定,代表的只是今天的心情,明天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蒙田的这个理论桥段,旨在讲明人性和情绪的一些真相。我们经常是,连我们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前一分钟心情还是很好,下一分钟就会莫名忧郁?为什么今天还很快乐,明天却会无比怀疑昨天的快乐心情跑到哪里去了?哪怕你没有遭遇任何不幸的事件?更兼,你经常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你怎么能理解别人?继之,你怎么会妄称和追求所谓的“理解万岁”?科学研究证明,生命个体的情绪是极其复杂多变的,几乎没有理由,它就是一个科学、物理、生理乃至哲学的“熵”过程。但是十足确切的是,这就是生命。
由此,艺术家不是工匠,更不是设计师和规划师,他不该存有“匠心”,即,工程感和规划感。他不知道自己将要画出什么或明天还会画出什么,他只画出即时的情绪和感悟,画出生命流淌的特质。或者说,他只要画出,他就是生命。
一只鸟儿在岩石或云翳里自由地鸣叫,它不会自律自己的每一次叫声都必须相同。并且,它不是为了活着而必须鸣叫,而是活着,就要鸣叫。
更何况,席勒早就说过,一切艺术和人生的高境,是来源于生命里的“游戏冲动”。
既然谈到“冲动”,就不能不回到尼采关于艺术的“酒神精神”。尼采一生中最重要的艺术巨论,我觉得就是关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划分和哲学阐释。日神精神代表的是艺术的庄重、理智、正统和道德,而酒神精神代表的则是艺术的原始、癫狂、潜意识和激情,包括断续和片段。尤其令人感到无比佩服和难得的是,尼采坚持和果断地认为,在艺术活动中,具有巨大创造力和符合艺术本质特征的,不是日神精神,而是酒神精神。酒神状态就是醉,它以一种生命的原始冲动为表征,其中交织着痛苦与狂喜、收获与失落、摇摆与笃定。酒神精神最高程度地调动自己的一切象征能力,将某些前所未有的感受、人的生命存在的本源揭示出来,所以它是极其个体的、又是极其具有形而上学性质的悲剧冲动。在现代社会,由于政策规章的强力贯彻和非正常的商品经济活动的肆意横行,以及主流电视、新闻报刊等媒体对社会事件报道的铺排性和统一性的席卷而来,人们对身处其中的现实世界的经验往往是直接的和相同的,对社会和人生的理解往往是单调和一致的,所以才有了社会学意义上的“人群是一个人”、“单向度的人”和“平面人”等诸多说法。问题的突破点在于,虽然人们的生活经验可能是一致的,但人们的思想和想象力却并不一致,这是区分每个生命本体不同的重要标志,对艺术家和画家来说,就更是如此。一切规约、道德、习俗包括所谓真理,都要求恒定、一律和格式化,而真正的艺术恰恰是质疑恒定、拒绝重复、打破规约,并以此不断推动人性思想和文明的更大进步。所以,尼采同时又说过:“艺术的价值大于真理”。
油画艺术与国画艺术最大的不同,是后者来自中国传统,前者属于西洋舶来。我们需要提出的思考是,追求传统是好的,前提是你从事的是国画艺术。而油画如果一味地讲求追求传统,那么试问,作为中国人,你追求的究竟是法国油画传统,还是意大利油画传统?是俄罗斯油画传统,还是荷兰油画传统?任何选择的一个答案如果是肯定的,那么,这些外域的油画传统与你身处的传统有什么关系?——我相信没有关系。因此答案只有一个,油画是先锋和激情的产物,它与中国绘画传统和国界没有关系,也正因此,它就完全可以照应所有非传统的、反映某种生命经验的无规则性,追求自由和随意,表达现代人生活和心理的真实境况,从而葆有人性最深处的冲动和渴望,以此抵达生生不息的未来文明之途。
因此,王生仁排除了固定和单一,首创了“酒神派”油画创作命名,他就是要刻意地形成以下自觉:他在自我的艺术世界里构建出醉酒的样态,并以此作为内在的哲学理念和方法论。他的血液和生命里流淌的都是酒,跟油画颜料互为激荡。他以不拘一格的笔法和色块,以及光影,涂抹迷宫般的人生窘境。他以强大而粗犷的坦克履带般的画笔和刀,以及无数的作品,碾压人们的呼吸。他颠覆了一个废墟,他便重建了一个世界。他喊出了分贝不一的痛,他便不再惧怕恒久的死亡。
更何况,他的所有油画创作均是专注一点,那就是尼采说过的:
“人性的,太人性的”。
(作者系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优秀专家,一级作家,油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