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不能长大,一长大就容易怀旧。
小时候,炎热的夏季,午后我和父亲赶路,路过一家小卖部,小卖部门口放着一个冰箱,冰箱里面有我喜欢的奶牛味的布丁雪糕。我急匆匆跑过去,把下巴贴在冰箱盖上,眼巴巴望着里面五颜六色的雪糕包装纸。
父亲知道我的心思,沉默走过来。拉开冰箱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径直伸手一把抓住我喜爱的白色布丁。父亲一看,这个布丁太小了,建议我买一个大的。但我还是执意选择那个小布丁,就好像它生来就是为我准备的。
暖风吹过来,像是从火炉中吹来一般。但是,我丝毫不感到炎热,因为拿着那个雪糕,心里得意,好像所有的炎热都已经被冲淡。
那种拿在手里的感觉真好,让人觉得,这是实实在在的结结实实的一种存在,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那种幸福感,过于微妙,以至于无法言语,更不好意思表达。
所以,这是我一直喜欢纸质书的原因,喜欢那种捧在手里看在眼里的感觉,那是一种稳稳的幸福。
后来,我慢慢长大,各种雪糕琳琅满目,小布丁已无处可寻。但我还是喜欢那个小小的布丁,因为它给我的感觉,是其他雪糕无法替代的。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很喜欢某个人,对你来说,其他人都是虚无缥缈的,你的世界里只有那个人,也只想装下那个人。
后来,我成年了,成年也就那样,所有渴望慢慢兑现成失望。每个夏天,穿着人字拖白色短袖穿梭在大街小巷,但凡经过某些门口放着冰箱的小店,我都会不经意走过去瞥一眼,去寻找那种味道,虽然每一次都带着失望离开。
直到有一次,我在一家不是非常出名的小店找到我的小布丁,我甚至都不存注意过有这样一家小店存在这个街尾。
可是,我还是我,味道却不再是当初的味道。
那个夏天,风微微起,我穿着人字拖,吹得头发有点蓬松,炎热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感觉夏天就是生来残酷的季节,几乎所有的分别都发生在夏季。我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就是呆呆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个变了味的小布丁,思绪一下子飞到了许多年前父亲给我买小布丁的那个午后。
是的,我有点怀念过去,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那种怀念不是一直都存在的,而是突然袭来,悄无声息的。在某个失落的夜晚或者某个孤独的日子,在某个亲人逝去的祭日或者某个小时候的朋友结婚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浓浓的怀念就像一根棒子,把我打得粉碎。所有的坚强,都在那一刻如烟消云散。坚强只是在你得意的时候,才能表现出来。而怀念,这样的感觉只有在你最不得意的时候才会出现。
前几天,我给奶奶打电话,我知道,伴随着我年龄渐大,老人家的年纪也在攀升。
这让我想起了过去那些无欲无求的日子,那些陪伴在奶奶身边的日子。同样是那样的一个午后,我赤脚走在家里,外面的蝉永无休止地叫着夏天,太阳烘烤着大地,四处散发着热气。奶奶拿着蒲扇,轻轻扇风,两鬓黑发翩翩起舞。
我走到奶奶跟前,说我也热,奶奶顺手给我扇风。我故意说,不够大,还热。奶奶加大风力,直到我满意为止。
很多年后,同样的一个夏天,我却不能享受到奶奶那种亲切的关爱。因为风扇已经取代古老的蒲扇。奶奶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惯着我的“放肆”,她年岁渐增,我个子渐长,她力气渐虚,我身体渐壮。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她两鬓的头发渐白。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午后,那个我跑到奶奶跟前,要她给我扇风的午后。
记得有一次,我才八岁,正在家里玩儿,奶奶从外面回来,两个手放在背后。奶奶叫我过去,说有好东西给我。我说什么。奶奶说好东西,你猜猜。我左想右想,不得其解。于是,开始用手去掰开奶奶的手,刹那,奶奶从背后拿出一包冬瓜糖,那种包装不是现在市面上色彩斑斓的塑料包装,而是用种极简透明的包装纸。
就像魔法一般,我的眼前变幻出我最爱的点心。
今年春节,我和奶奶围在桌前聊天,说起了我的小时候。我突然想起冬瓜糖,于是便把八岁那年,她给我冬瓜糖的记忆重现给奶奶。奶奶躺在椅子上,表情有点茫然,眼睛似乎有着一丝空洞。她以为我忘了,其实,我都记得,一直没忘。只是一直不曾触碰。她表现出她的惊人,我做出我的淡定。
现在,冬瓜糖也消失匿迹,连同逝去的还有我无欲无求的童年。
那些美好的事,我们都一直藏在心底,并不是忘记了,而是一直不肯说出来,有时候就是说出来,也恐怕没人能够理解。但是,一旦说出来,也就说明,那一段你心里的故事,已是记忆深处很远很远的时光。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种时光飞逝的感觉,直到你说出来之后。
难道不是吗?
在微信上和某个老友说好久不见,一开始也没感觉什么,可是刚说完的那一刻,往事即刻涌上心头:上一次和朋友分别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时间却不紧不慢走过这么多个风风雨雨的日头。当我偶然看见某间小店门口摆着的冰箱时,心里默念:好久不曾吃过小布丁了。那一刻,我感觉时光真是有着一股惊人的力量,在平日里平稳沉默如磐石,一旦触动就像波涛洪水,席卷而来将你淹没。
那个吃小布丁的日子,奶奶给我扇风的日子,变幻魔法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唯有留下一些浅浅淡淡的记忆在内心深处,时不时跳出来,跟我说一声:还记得当初的你吗?不要忘记你曾是怎样的一个小孩,不要忘记你曾希望变成怎样的大人。
美从来都不是刻意去追求的,而是在一瞬间突然发现的。就好像平日里你不喜欢某个人,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出现在你面前,以你喜欢的样子,那一刻,你的心都融化了,美便诞生;又譬如你拿着相机特意去拍池塘的荷花,可是,一场暴雨袭来,打乱你的拍摄计划,你只能在亭子里躲雨,此时突然看到一只蜗牛在暴雨中缓慢爬行,试图爬到没雨的地方,于是你拍下那一张坚强爬行的照片,美就诞生了,那是一种坚韧且不是刻意去追求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