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青山间时,月亮看好起在东山头。它照着我,我踩着它,我们形影相随了。
看见父亲喂牛的棚子亮着灯,我心安定了。
人声和喧嚣终于被抛在身后,面前的夜色里,月光的臂弯里,静躺着一个个小村,如刚刚入睡。看不清更好,有神秘便需猜测,猜不透就会想象,原本的美好加倍了。
你们都睡吧,我要继续我回来的静夜长旅。今夜,月灯高悬,几无暗处,我走着,稍微的胆怯也已经消散,走到多深的深夜都不会疲倦,我对这竟夜的长走有些贪婪。
有友人打电话,问我可归来,我作答。他问我的所在,我说就在他家的南大岭,离我家已经二十里遥。他觉得我不可思议,我笑他少见多怪。不是吗,你觉得不可能的事别人在做,你觉得的举手之劳对别人来说可能难比登天。
我见到寺沟村最南的那户人家,房子后就是小块的土地,一疙瘩一疙瘩地往后延伸。一堵墙想把人与地隔开,可一堵墙又能隔开点什么呢?我想象那庄户人家,夜里鼾声大起,外面地里的庄稼披一肩霜迹对着星月或者黢黑的天。冬天的大风使劲地摇着小麦的头,那些小家伙们求饶过吗?屋里的人听见过它们的对语吗?雪铺长野,逶迤远山,雪里深埋着的失落的果子会冻坏吗?那时,松鼠和野兔会躲在哪里,会有鸟儿夜半惊起飞到另一棵树上吗?想想就觉得幸福无边。这远阔的大岭都是他的梦境,无数的庄稼护卫着他,江山都是他的拥戴者。天底下大概只有农人是大自然最直接的伙伴,他们睡觉时享受着棉花的温度,醒来伸手就能抓住小麦的身形。我想我要是据这一片山河,一窗月色,几囤粮食,外面让我当干皇帝我都不会答应。谁富?这清风明月不用一分买,他最富足……
忽忽的乱想里,又知道这农人绝对感觉不到他的这些幸福。天下农人的苦恼他估计一点也不会少。泥泞和闭塞,贱价的粮食和纷乱的世事一定不会不侵袭他,如今早已无深山了。他要是知道我这样想,估计会跑出来揍我。不怕,我真是这样想的。真若能占此一角,我会要命地感恩天地。
忽然接到电话,有另一个朋友友说这月色太好,睡去就辜负和浪费了这无上月华。我笑,真有痴似相公者。我问他想怎么过,他说想驱车黄河边,去看看莽苍云水渡。我哪有不想去的道理?十分钟后,我们启程。四十分钟后,云水就在眼前了。月下看不清,但气势浩浩。我们过去,河上的渔家还没有安歇。我问这河对岸可是垣曲县,他说不是,还是我们的北冶镇。这大哥可是以万里黄河为生涯的,他身上该有北方大汉的坦荡开阔,他言语间不乏豪气。我们说话间,一个人来借他的小船,说到河对岸接一个急需渡河的人,自己家的船被亲戚撑去走亲了。夜气和凉风里,他在支吾,她的女人在絮叨和埋怨,完全是市井村妇的口气和眼光了。那人等了一会儿,没有法子,只好到另外的人家。仅仅三分钟,他就欸乃着小舟横在黄河的苍茫里了。我看不见那船尾的弧线和波纹,但渡者的焦急似乎能从黑暗里扑来。
我和朋友相视无语。在这个大汉的大船上,我们煮茶续水,吃了据他说是他亲手钓起的黄河鲤鱼。原本涌在喉咙的话不敢说出了,他会在心里说我的陈腐和呆子。一夜不长,曙色里黄河的真面目毕现了。
还有月亮,只是光已不强,月色弱弱。霞光在河上扔下万点粼粼时,我看见河对岸,顺着水向上到山脚,有大片大片湿嫩的新绿,如初春草芽。我们压制不住新奇,坐船过去,就在船上,让船缓缓划着,我俩手摸着那一片片新草,远看是大块的绿毯。撩起黄河水轻轻一浇,水马上又流下,滴水不沾。是近水地暖,还是金秋靠水降温慢,这秋草露头,一片新景,引得如我这样的人欢呼。我疑心晚秋恰如初春,这草就应时而长了。朋友想随手挖下几块种在他的屋里,我笑说你不要剥夺了它们享受自然的权利,尤其是在这万古滔滔上……
江山和人,月色和窗,怎样才是和谐和相称呢?最大的背景下一定有最阔的胸次吗?一窗的容纳仅仅就只是方寸吗?笼统的赞美或批驳哪有意义?
今夜月到此刻还不如昨夜,但我坚信它会变得更好。我把白天在干活的地重又查看了一遍,用手机手电筒看芝麻地里可有撒出来的芝麻籽,绿豆地的豆秧是否拉完了,颗粒归仓总是我的追求。转了一会儿,我现在坐在最高处等月亮的愈来愈明,一年中这几夜它该最好,最该懂人间之心。”天涯处处望月明,多少秋思国与家”,我刚刚接到的来自东海边的问询,该是最好的大众心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