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纪念我共事的女厂长
半杯羹/文
4月，厂长长叹一声，留下几个六神无主的本地籍车间主任，辞职走了。不久，来了一个新厂长，是个女的，她将扮演新一代武则天，统治五大车间，完成老板们赋予她的神圣使命。
一 老女人重返工厂
女厂长在仅有的两个女性管理者中年纪最大，加上又是第二次来我们厂当厂长，所以背地里大多数人都叫她老女人。
老女人并不老，本地人，四十多岁，一米六的个头。短短的卷发堆积在脑袋上，风儿拂过，就像个摇摇欲坠的鸟窝。留海刚好盖过眉梢，露出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射着令人寒战的光。若不是听别人介绍，我很难将她的外表与厂长的身份联系起来。
据工龄大点的老乡说，老女人和当地员工关系特别好。去年，由于袒护一名本地员工和外地籍贯的总经理吵架了，一怒之下去了佛山，发誓不再回来。“好马不吃回头草，她走了半年不到又回来，肯定是找不着工作饿得慌。我们又没好日子过了……”对老女人管理极为不满的油条嘟着嘴骂道。油条本身不叫油条，他的真名叫李辉，江西人，和我半个老乡，在工艺部工作。因为去年被不懂工艺的老女人害的天天加班到深夜，本来就偏瘦的他渐渐地被榨成了一根油条。从此以后，油条这个尊称就成了老女人留给李辉的光辉纪念。我开始留心老女人，也并不相信她像别人所说的那么泼辣。
二 矛盾加剧 夹缝求生
工厂面积百余亩，有大小老板各一个，大的主外，小的主内，其他不知名的老板若干。大老板心肠好，却无管理能力，他认为本地这小小的县市里找不出能够帮他独当一面的高级管理者，于是他那辆老式奔驰不停地在挖掘管理人才的道路上吼叫着。偏偏小老板又最痛恨外地的，说这些人拿高工资又不做事，表面上和这些被挖回来的人才们高谈阔论，称兄道弟，背地里却骂个狗水淋头，想方设法设置障碍。一大帮本地的员工就附和着小老板，有一声没一声的开骂，让这些外地的管理人员压力重重，工作很难开展，出货准交率几乎为零。
个人的观念一旦形成，往往会带着很浓重的偏见色彩。在一道道有形压力和无形的阻力面前，被挖回来的人才们顶多也只能呆两个月，最后带着沉重而又无奈的叹息离去。滑稽的一面出现了：大老板不停的挖，小老板不停的挤。来来往往，工厂仿佛成了一个旅游景点，热闹非凡，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拖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新员工怀着满腔热情走进宿舍区大门，又隔三差五的看到带着大包小包行李连头也不回的老员工愤愤不平的离去。短短两个月，厂门口新修好的路面又陷下去两条槽。时间一长，“外地人没有真本领站不住脚”的风声一浪高过一浪，加上小老板不断的“汇报工作”，大老板似乎都动摇了聘用外地人才的决心。到今年八月，当厂长成为最后一名战败者无奈退出战场时，这家工厂的行政组织架构图上的金字塔一下子塌了三层。我喜于自己还不是什么中层干部，否则绝对是他们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我是07年8月经老乡介绍来厂任行政专员一职。虽然只管保安和员工的吃喝拉撒，但是能直接指挥我的就有三个领导，连行政经理也得看他们脸色。本部门四名员工都是外地人，由于种种原因，到今年整个部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除了员工的吃喝拉撒，我还得负责普工的招聘，安排住宿。
每当迎接一个新面孔，我仅存的一点希望如熊熊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但这种激动的心情始终维持不了两个月。目送一个个离去的背影，我也曾一度灰心丧气，呆在这么乱的工厂真的是浪费青春！一种危机感涌上心头，从不想频繁跳槽的我也开始在网上找工作了。
三 与老女人第一次过招
老女人重返工厂无疑是给小老板注射了一支兴奋剂，如久别重逢的知音，交头接耳一起“研究”工作已不是隐蔽的话题。不知道是异性相吸，还是故人重圆的缘故，车间主任对于老女人的重返显示出极大的兴奋，其程度不亚于第一次和老婆做那事。
有了小老板的支撑，老女人似乎整天都有花不完的精力，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十二点，一直泡在生产车间。老女人有个特点，就是说话时喜欢张牙舞爪，声文并茂。芝麻大点的小事都会被她形容的如同天破了个窟窿，搞的人心惶惶。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若不在厂，丢了颗螺丝钉都没人敢负责！这么厉害的女强者还是第一次见到，工厂有救了！当我还为自己重新找工作的想法而愧疚无比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天下午临近下班时间。 老女人疾步走到我们办公室，递给我一张《通知》，并声色俱厉地要求调查保安，给予相关责任严厉处罚，说完狠狠的扔下一个背影。我接过《通知》细细看了一遍，大致内容是前天晚上七点左右，仓库不见了几块成品包装材料，价值一百多元。虽然不贵，但因为是出口货急用的材料，由于丢失造成出货期推辞，当班保安有严重失职现象，请求行政部调查并严惩不怠。推迟交货期是厂里的一大特色，能够有一笔订单最快延迟两个月交货都是客户在家烧高香了！凭借职业敏感，我就知道她是在替仓库那帮本地人推脱责任。一场暗中较量就要拉开序幕了。
偏偏我天生是个不服输的人，即便我不是什么干部，但我绝对不能容忍同部门做出任何丢脸的事情，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用事实说话。
经过两天的走访调查，得知由于仓管员下班后未将余料收进仓库，直接造成丢失。并在保安处确认被盗材料仍在车间内，并未带出厂门。我一边嘱咐保安对此事继续跟踪调查，一边拟定了调查报告和处罚意见。最后仓库主管和仓管员全部主动承认是自己的工作失职，并在我的调查报告上签了字。
拿着这份沉甸甸的报告，我自信的交给正在办公的老女人。一来对她有个交代，二来即便是像同事所说她也有什么目的的话，也好让她的看法有个改变。可接下来的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老女人一目十行看过我的报告后，大发雷霆：“我说过不罚仓管员的钱，怎么又要罚？难道你们保安没有责任吗？难道丢了东西你们不赔偿吗……”说话的语气完全是冲我一个人来。可能情绪失控,老女人浑身哆唆起来，刚站起来的身子险些倒下去。她用颤颤巍巍的手写下了三大条：一是为什么东西丢失了不罚保安；二是难道机修车间丢失设备了要扣罚机修工的钱吗；三是……
老女人悬笔挥毫写完后，仿佛心中的怨气一下子得到发泄，潇洒的甩了一下鸟窝径直走向小老板的办公室。我小步追了过去，“厂长，我还有点事想跟您说一下……”没等我辩解一下，她头也不回的抛过来一句冷冰冰的话：“你以后不要和我说话了！”我顿时哑然，所有的冤屈立马涌现出来，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们是外地人吗？我把即将生成的泪水消灭在萌芽状态，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真没见过这种干部！你以后要小心，工厂如战场啊！”油条替我打抱不平，紧捏着拳头恨不得去找老女人出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这种情况下，我除了忍没有更好的办法。今后还要以乐观的态度去面对工作，面对老女人。
四 再次面对分离
由于管理基础差，生产上漏洞百出，导致生产成本居高不下。老女人认为是现有设备不具备新产品开发投产能力。她主动找到老板们商量，决定撤掉新开发的产品，这样可以减少至少三个高薪的外籍技术员。
油条自然逃脱不了厄运。当他背着行囊踏出宿舍区大门的时候，意味深长的对我说：“老乡，保重啊！”然后趁旁边没人，附在我耳朵边上告诉我老女人和小老板已经在制定如何将我赶走的计划……我嗤之以鼻。
目送油条和几个老乡踏上远去的征程，我彻底成了一个孤独无助的异乡人。在他乡，原以为勤奋的工作会换来老板的赏识。可是在这里，大老板竟然都不能驾驭局面。除了员工的喜爱，我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留下来的理由。也想过要离开，可是工厂压三个月的工资，而且财务长期处于“极度饥饿”状态，想结清工钱走人无异于天方夜谈。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精神萎靡不振，疲惫不堪，有时一天就吃一碗饭，竟然也不觉得饿。
五 与老女人第二次过招
老女人似乎成了众人拥护的对象，我去车间办事，几次都可以看到员工跟老女人坐在角落里谈笑风生。
眼看着工厂水涨船高，老板们除了投资还是投资，借遍了就贷款，贷不到了就借高利贷。没有找到症结的关键所在而盲目投资，我为老板们的行为感到可悲，更为管理者的自命清高而可悲。搜集员工建议上千条，有谁真正采纳过？头脑发热的老板们冷静之后又按照自己的方式继续进行，一切遵循“钱往高处走，人往低处流”的原则。
老女人上任的第三个月，大老板在觉得回天无力却又不忍心炒掉厂长的情况下，与一家管理公司签订协议，将整个工厂全权委托其管理。这一招像是击中了老女人的致命点，她将所有的不快全部归结为管理公司的进驻，工作上也不配合，总是显的格格不入。
一次开管理员大会，由于老板临时堵车要迟到半小时，我提前告诉老女人会议要延时召开，她顿时竖起那对一字眉，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我希望下次你开会搞准时间，不然生产造成的损失由你一个人赔！”所有的人员都盯着我，估计是看我如何尴尬的下台。我大声的宣布大家现场工作交流，随即走出会议室。在等待的期间，老女人号召在场的人凑钱买零食打发时间。这帮主席台下的管理员果然响应，你一元，我五元……一会儿功夫，瓜子口香糖全部摆上了会议桌，正个会场一片狼籍。
第二天，我与管理公司的老师去老女人的办公室拜访，当我叫了一声“厂长”，话音还未落，老女人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昨天开会时间延迟，造成生产设备出了故障无人处理，停产两个小时的损失你一个人承担……”还一边嘱咐统计员打印处罚通告。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片刻冷静后，我劝管理公司的老师先离开，等老女人忙完后再来拜访她。
下午，小老板的秘书将老女人打印的处罚通告递给我，大致意思为我所安排的会议时间不确切，导致生产停产无人处理，直接损失达两千元，对我进行直接罚款200元，并要我盖上行政公章，然后签收。损失两千元岂止是200元的罚款就能解决问题的？依据管理制度至少是开除！我笑着告诉秘书这处罚也太轻了。
真没想到暗中的较量竟然演变的这么白热化了，真的是不出声就当我是哑巴吗？我横下一条心：就算鱼死网破我也陪你到底！我当即拒绝盖章和签收，小秘书又灰溜溜的将通知收了回去。
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一边将此事汇报给管理公司的老师，一边暗中调查事实。原来开会当天，只是设备上的一个小小的故障，因为仓库缺少更换设备的零件而耽误了抢修时间，停产时间也只不过是半个小时而已。老女人却子乌虚有地采用低级趣味的办法来扭曲事实，以达到让我离开的目的。
我终于相信了油条走的时候对我所说的话。难道一个外地的打工人这么让他们痛恨吗？连一名普通员工都不肯放过！我的精神又一次受到严重打击。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后，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这一年的工作经历给我一个教训：不能改变的就学会适应；不能适应的就学会逃避！虽然这不是我的工作作风，但起码目前必须要走这一步了！即便是不结工资，我也非走不可了！
管理公司的老师一再挽留，小老板也一副关切的神态问我是否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我苦笑了一下，说相信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六 戏剧性转变 我目睹老女人离开
窗外下雨了！想着就要离开工作了一年多的办公室，抚摸着用了一年多的电脑，我的心情很复杂。
就在我等待辞职申请批准的时间里，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有消息说昨晚老女人在开高层领导会议时，当着老板们的面，公然指着管理公司老师的鼻子咆哮如雷，骂他们是一群光吃饭不做事的猪……这下老女人把她的本性发挥的淋漓尽致，毫无保留。作为股份最多的大老板，再也不能容忍老女人的胡作非为，当着众人的面放她三天假回去自我反省。这是我一年来对大老板最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情，因为他的容忍造就了一个无法收拾的场面，而这次下决心是这么的及时、有魄力！
三天后的午休时间，老女人提着行李从我面前走过，我张了张嘴想叫她一声厂长，但她仍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只是眼里少了当初的傲慢和精明，到嘴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我替老女人可悲：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何苦这么高估自己，是她自己葬送了自己，人还是多动动脑子好。
手机振动，油条发来信息：“热烈庆祝抗日战争取得全面胜利！”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两个月后，我仍然选择了离开。现在面对各种困难，我都能用很平常的心态去对待，而且总能顺利过关。回想起老女人，也不能不感激她，正是她锻炼了我的毅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培养了我的耐力，让我在充满礁石的人生之海里，一样能伸展自如的扬帆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