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的执诚与易逝之奠
荷月的薄雨雾湿她的眸孔时,她正倚在窗沿,为搁在胸前的女儿拉开褶皱的一角衣角。此刻,女儿的身高刚好触及她深浓的黑发顶端,恍若二十年后待嫁闺中的少女,女儿业已长大,拥有足以和她媲美的纤细腰身。而实际上却是,她望着和自己齐高的女儿,知道自己不过又掉入了一段美好的臆想之中。
二十年之后,或许她早已丢失爱美之心也不为过。毕竟一个漫漫二十年的长度,谁知道会否因柴米油盐耗尽心力而心思再无旁骛。
二十年尚远,她只知,此刻她内心最大的愿望,便是将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大概便是每个初为人母而又发自骨子里衷于装扮的女人最喜做的事吧。仿佛看着被自己打扮得精致可爱的女儿,便可以跟年岁讨价还价自己的青春。
她抽出一只手,伸进雨水里,沁心的凉瞬时间从指端点点滴滴往上爬,又很快地将她整副躯体占了个严严实实。她仍清晰记得,十二岁那年,自己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双细边带碎花纹理的红色高跟。那时还没到有女儿的年纪,所以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但彼时家贫,愿望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亦显奢靡,逼仄的住处四壁被岁月洗刷得千疮百孔,犹似一张皱纹颇深的老脸,让她曾有一度耿耿于怀,可骨子里对美的执诚又役使她不轻易放过每个可以显美的机会。
人活着,有时候就为争这口气。十二岁的她深谙这个道理,并试图做到。凡是和美有关的,她都十二分细心对待。
那个蛇腰女人自她记事起,便常常“踏、踏、踏”踩着红高跟,在入夜时破入灯红酒绿的巷弄。偶尔晨间回来,便用力拍打铜环。她起身为她开门,女人微俯下身,在她脸上吐出一朵云雾,她“刷”地感觉脸上火辣辣发烫。于是,女人便笑了。那种妖娆如鬼魅的笑,足以迷倒多少男人。她亦忍不住吞咽口水。
埋下头,红高跟“踏、踏、踏”错开她的身,趾高气扬地跨了进去。
那不过是造型简约得近乎单调的款式,只因了这妖艳的血红被掷在这破落的住处,并为女人所器重,这才显得重要起来。但她其实心里知道,她亦抵挡不住红高跟裸裎的诱惑。有一次,她趁女人外出,偷偷把脚安在了红高跟上面,后脚跟空出了很大一块空间,似乎是在对她表示嘲弄和鄙夷,但她仍然觉得满足。她只顾把头埋在红高跟之上,仿佛要将红高跟攫进眼神里,如果可能的话。
怀着无比期待和欣喜,她开始扭扭捏捏迈出左脚,右脚,左脚……还没来得及第二次迈出右脚时,“啪”,女人一巴掌就把她甩到了地上。她摇摇晃晃跌坐下去,崴掉了红高跟一只鞋跟,女人气得揪起她的头发往墙面撞。在她的头撞上墙面时,她发现墙面正不断发笑,笑得干褶的皱纹一块一块往下掉,沾满了她浓黑的头发。她心里隐隐疼了一下,那该是多么脏啊。
片刻后,蛇腰女人才消停下来,拾起红高跟,紧紧搂在怀里。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没有人可以夺走,即便是自己的女儿。她愣愣地盯着断掉的红高跟,仿佛盯着自己残缺死去的容貌,有人正费尽心机从她的胸腔上剜掉很大一块肉,蛇腰女人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摇晃起来,想要把她从这片土地上摔出去。她努力站稳,死死抓住红高跟,闯出门去。
许久,她看到女人夺门而出,这才缓缓向前挪了一段距离,扶着远离墙面的一张床站立起来。稍微打卷的头发上洇出了血,红色的妖艳的血滴在她白色的鞋面上,她突然愣住,但很快又俯下身来,两眼熠熠闪光。
她十几岁的躯体里第一次有了愿望,要一双艳红色的高跟。前提是要比那个女人的精致好看。
她盯着渐渐抹红的鞋面,嘴角露出了一丝浅而满足的笑。
窗外的雨水忽见稠密,不断有好奇心稍甚的雨滴从外面的世界飘进来,带着清甜的味道,似乎想要一探她的心底。她拍着怀里女儿的背,想起这不堪的孩提之事,心下却无过多悲戚。那不过是一个对美充满无限执诚的小女孩内心一道早已愈合的疤。相反,女儿无疑要比她幸运得多,一生下来便住进这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有一个疼爱她的公务员父亲,和一个喜欢帮她打扮的母亲,而不会再有不怀好意的皱纹冲她诡笑。等她长大后,只要愿意,她还可以要很多很多双不同颜色的高跟,摆满墙角那个略显硕大的鞋柜。
她这样想着,抬手拾起掉落在女儿麻花辫上一颗显大的雨水,荷月的雨水在她的指尖很快蒸发归于虚无。她把头埋进女儿香腻的怀里,女儿亦拍着她的肩,走上迎面而来的一顶花轿。
——陈仲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