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

我像往常的日子,吃过晚饭,便出门溜达。秋风微有凉意,路上行人动作与我一般,稍稍拉紧了衣领,几片半青不黄的叶子飘落,我抬头望了望路边常见的那种行道树,始终叫不上名字,微微抿嘴,说来甚是好笑,那些年想当一位作家,发了疯了似地想要体悟生活和周遭的物质世界,见人就问:

“这树是什么树啊?”

“这花是什么花啊”

…………

我问的人当中,没有知道到的。

朋友们都直摇头,摆手道:“不知道哦,不知道哦”。

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上,又管什么一颗树一朵花叫什么。

后来,也就是现在,我想我是没有当作家的天赋的,刻意地追求,心镜上却毫无变化,反而不如我什么都不知道,带给我的感动多。

路口的公交站牌,破旧而坚韧,秋风拂过后,发出吱呀嘎呀的响声,走到生命尽头之前,倔强地做着一块有用的提示牌,挨着公交站牌左边10多米的地方放着一个白蓝相间的垃圾箱,每天从公交站牌那儿上上下下的人,不可避免,吸上几口肮脏污浊的空气,刺鼻地直令人反胃,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那阵阵恶臭是由已无利用价值的破烂废品所散发,人们日常积余,又这么唯恐避之不及,原因很是简单。

这座小镇数十年如一日,即使高楼层起,日新月异,我亦熟悉每一块站牌,每一个十字路口,每一条街道,只是,不甚了解什么人。

天边快落山的夕阳,极其虚弱地贡献最后一点金色余晖,在我模模糊糊地浑浊视线中,如飞蛾扑火般扑附于黑漆漆地西装外套上,眯着眼,细看下还能看出西装原本,是火的颜色,地面上耷拉着细细斜长地影子,一高一低,嘎达嘎达。

我的瞳孔随着余晖里,西装主人的靠近,逐渐抖动放大,是灵魂折断的痛苦哀嚎。


08年初的冬天,异常寒冷,街道上能看见不少冻僵的流浪猫狗,直愣愣地躺在耀眼的雪地上,偶尔还有从天上掉下来的鸟类,人和畜生都很难过。

自然是如此残酷,让生命变成一场徒劳,沉默中走来,乱叫几声,也就在沉默中离去。

年少不知愁,哪里顾得上悲天悯人,只觉大雪漫天是件顶好的事,好看又好玩。放下书包,我便约上楼上楼下的伙伴儿,去车站打雪仗,空旷宽敞且住着我们唯一的敌人,乞儿。

乞儿是外来的新鲜事物,和流浪的猫狗一起,在这个冬天陡然出现,头发自然卷曲,微微发黄,是西方油画中,天使婴儿的那种头发,最大的特点是那一双向外突出的嘴唇,像极了热播动漫数码宝贝中鸭嘴兽的大尖嘴,可惜了这一张灵气的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低咽声,乞儿的腿是瘸的,这是为什么我们几个小孩敢把他当作敌人,并深深为自己能战胜个高个子而自豪,我们沉迷于抓上一把雪,捏成团,扔向乞儿,并朝他伴作鬼脸,每次激怒于他,出来追赶我们,穿了着一双比他脚稍长的靴子,一拐一拐并带着嘎达嘎达的声响。

车站拐角处的彩票店主王姨,是第一个发现乞儿的人。漆黑的夜空飘荡着白惨惨的雪花,时有凛冽寒风呼啸,乞儿高挑瘦削的身影孤伶伶地突兀出现在王姨家门前的台阶上,如同雪白地纸张未被墨水完全侵染的一角,突兀而显眼。

“喂,要死滚远点,可别死在我门口”

王姨对着乞儿不可气道,这符合她的一贯作风,泼辣无人敢招惹。

乞儿起初无动于衷,扭头看了看王姨,他的眼珠,茫然无措,空洞匮乏,慢慢站了起来,左右望了望,一瘸一拐走了几步。

“喂”

王姨进店又迅速出来,朝乞儿扔了一条有点发霉且白中泛黄的棉被,那是长久与人厮混,被污染的颜色。

“去那里边,那里有间废弃地保安室”

王姨指了指黑夜下更显黑暗的车站,屏气敛息,是一头看见猎物的猛兽。

“呜呜”,乞儿捡起棉被,朝着王姨低咽,混合着寒风的呼啸,“呜呜”的凄凉扩大了数倍,并随风而去,遥远低沉。

“原来不只是个瘸子。”王姨转身将卷帘门拉下,锁死,隔断了实在教人难受的冷!

关于善良,我在后来的岁月里,听过最好的比喻,是我的一位朋友说的,“就像路边受伤的流浪猫狗,我们会出于怜悯,给它一点吃的,帮它包扎一下伤口,但绝不会带回家,始终是个麻烦。”

“出手一次,已是问心无愧”,

  朋友冷笑一声继续道,

“那些带回家的,呵呵,只是想试试肉鲜不鲜。”

乞儿在那暂时待下了,乞儿的到来,是彩票店王姨家的姐姐告诉我们的,她是我们的头儿。

紧挨着王姨家彩票店的几家店面门前的空地被警戒线封锁了,是小宝家的手机店在半夜被人洗劫了,我们不能继续在那儿玩,当然,我也恐惧在那玩。

彩票店的姐姐就领着我们去车站里打雪仗,打的敌人是乞儿。我们一边朝那个破碎地保安室里扔雪球,将本就支离破碎的玻璃打得稀巴烂,一边大喊,“哑巴哑巴,瘸子瘸子”最刺激兴奋的就是乞儿,忍无可忍地追出来,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们这一生偶尔的乐趣竟是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忏悔时,泪流满面。

将乞儿当作敌人,还有一桩小小的原因:出于嫉妒。嫉妒乞儿能以五毛钱在赵姨那买到一块比正常两块才能买到的油炸“月亮粑粑”小一点点的“月亮粑粑”,赵姨的摊位就在王姨家店面前,她的手艺一绝,“月亮粑粑”令我们这帮小孩吞咽口水。那一块五毛的“月亮粑粑”好像早就等在这里似的,只等乞儿,只卖给乞儿。

乞儿靠捡垃圾为生,那天他在赵姨摊前路过时,赵姨叫住了他,热心一笑足以融化这个冬天的冷:“小家伙,往后你只要给赵姨我五毛,我就给你做一块”

长达一个月的严寒,终于要结束了,被厚厚一层结冰包裹的树叶也渐渐抬起了头,枝头更有吐绿的倾向。

乞儿被抓了,赵姨给警方说,乞儿最近变大方了,有一天扔了张百元大钞给她,所以怀疑乞儿就是偷盗手机的人,随后警察在乞儿的保安室果然搜出10几部手机。

可到底有木有这百元大钞谁又知道,天知地知,我知。

乞儿被抓的那天,王姨家突然贴出了门面转让的告示,作为指控人的赵姨也没有到场,我在,我和大多数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都在,我目送着面无生气地乞儿被粗暴的押上了车,天空中几声啁啾,春天来了。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没有人会管一个小屁孩流什么眼泪,兴许是看热闹被踩了。

我想,我是唯一的一个目击证人,那天晚上,我尿急起夜的时候,刚好在对面的窗口看见了,阿强撬开了小宝家的门,阿强是赵姨的儿子,也是彩票店姐姐的干哥哥。阿强也看见了我,那双暴徒的眼神里,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彩票店王姨家搬走了,赵姨也不辞而别,白天的车站人潮人涌,晚上的车站寂静凄苦,尘埃落定。

许多年后,我碰见了阿强,瘸了腿,在路边捡垃圾。

我请阿强下馆子。看着狼吞虎咽地阿强。

我玩味地问道:“为什么不找个机会杀了我”

阿强略微怔了怔,苦笑道:“我们是邻居啊,就像你为什么没揭发我一样。”

轮到我怔了怔“是啊,我们是邻居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余晖落尽,模糊的身影变得清晰,拾荒者。

我以前喜欢戴眼镜,显得斯文博学,也让我更好的观察世界。

现在,我不爱戴眼镜了,我想将世界看得更清晰,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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