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季,黑夜早早地就蛰伏在夕阳后面,踩着下班的点,我迅速刷过门卡,逃出铁铸一般的高楼,冲向昏黄而又自由的夜色里。
每次走向地铁站都要穿过一个小公园,公园中心有一棵直指向天的雪松,雪松下安放着一把纹路斑驳的木制长凳,有时坐着放学的小情侣,彼此窃窃私语,好像整个世界都是讲不完的话题;有时坐着不停看手机的男男女女,不知是在等待别人出现,还是在挥霍眼前时间的奢侈;也有时,上面仅仅趴着一枚落叶或是一只野猫,在城市的喧闹之外,怡然自得。
然而,最近几天,我发现长凳上一直坐着同一个人,每天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姿势进入我的视线。那是一位大约五六十岁的老人,身穿黑色的羽绒夹克,头裹一顶毛线帽,灰白的头发夹杂着黑丝匍匐在前额帽缘,牵出一双带着角纹的双眼,在泛黄的路灯下,目光随着行人而飘移。在他的左边,蹲坐着一只安静的金毛犬,以同样的自落和坦然,巡视夜色中的世界。
长凳上的老人与狗,在回家的地铁上,这幅画面一直隐隐约约闪现,仿若有一个说不清楚的故事埋在其间。
这一天,我依旧抓紧胸前的领口,用围巾包裹着口鼻,在寒风中向地铁站疾行。
经过长凳的时候,老人仍在,我稍稍放缓脚步,一刹那,遇见了他的眼神。忽然,他微微一笑,认真地说:“你的影子很美。”
我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这次却没有了像逃瘟疫似的想要躲避陌生人的冲动,忍不住反问:“您刚说什么?”
“我说,你的影子,很美。”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的影子?”
“是,你的影子。”
有一种好奇的直觉,让我的双脚走向长凳,竟在老人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这几天下班路过,每天都看到您坐在这里,您是一直在观察别人的影子吗?”
老人侧过脸,灯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眶,好似时间的深渊:“是啊,没办法,我对影子上瘾,控制不住。”
“不是吧,世间有对物质、钱财、美色上瘾的人,您怎么会对影子上瘾呢?它无形无味,甚至在一些人眼里,它就是直接被忽略的不存在啊。”
“要说具体的缘由我也说不清啊,小姑娘,只是觉得影子的构造很简单,它的细节被拿走了,只剩下轮廓和想象,让你看到你想看的东西,这一点倒像海洛因之类的毒品,让你沉陷在不真实的世界里,然后,上瘾。”
“如果这也是一种迷恋,那您已经上瘾到哪种程度了呢?”
“这个嘛”,他转过头,轻笑了一声,看着路边不断移动重叠的黑影们,“曾经,我的生活都是影子,包括爱情。”
“……我不太明白。”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喜欢过。”
“你有过全心意喜欢的完美爱人吗?”
“……没有,我不太相信有完美这回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不怕你笑话,还记得年轻的时候,那位流淌在我血液里的姑娘有着湖底的眼神,云丝的头发,笑像清泉,心如明镜。我一直以为能在命里和她相遇。我在无数双眼神里,寻找她,有好几次,我以为这梦真的实现了。有时,她留着齐耳短发,站在阳光下的树影里冲我笑;有时她戴着细框眼镜,畅谈着喜欢或坚信的东西;有时她化着淡淡的妆容,在夜晚归家的路上沉默着。我在不同人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那一瞬间,心跳加速,而每当我想进一步接近时,她总是消失在别人的面孔和性格里,只是消失得时快时慢。”
“您是说,您喜欢上的不是别人,而是隐藏在她们身上那些让您心动的影子?”
“可以这么说吧!我原以为终有一天她会在一双眼神里出现,结果,她却分散在了许多双眼神里,我就像一个收集碎玻璃的人,在不同人身上收集心爱人的碎片……难免会有人说我不愿安定,说我不识风情,其实,我一直钟情于一个姑娘,只是她在世间没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和身躯。”
我体味着老人的话语,不忍心揭开他的伤疤:“事实上,您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不存在的是吗?只是上瘾太深,不愿承认。”
老人的目光渐渐暗淡,好像躲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他缓缓抬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金毛犬:“所以,之后我也在自我戒瘾,我给自己找了个真实的影子,它同样也会一直跟着我,但它会叫会跳,会吃会闹。摸它的时候,手心感觉到的实在温度便是提醒,提醒我真实世界的具体模样……这个方法很见效,很快,我便在这座城市,结了婚,组建了家庭,就像正常人一样。”
话音的结尾,是尘封多年的失落,飘在寒风里,随枯叶砸向柏油路面,找不到化泥的归路。
沉默片刻,我开口试问道:“但,您还是更留恋上瘾的味道,不是吗?”
“大概吧……”长凳上的老人又再次缄默,在泛黄的路灯下,目光随着行人的影子而飘移不定。
和老人告别,挣扎穿过寒风,挤进滚热的车厢人群,皱缩在陌生人的包围里。
此时唯剩的逃离路径,就是闭上眼睛,切断和世界的视觉关联,身走不了,让心先溜,回到那片专属的青青草地:
淡淡草香,弥漫四周,缠绕指尖,风吹过,飘到了云上,融在瞳孔里。暖意从头顶传来,耳边是他一直陪伴着的呼吸,静静的,暖暖的。
无论真实里有多少嘈杂,多少不堪,一闭眼,就能回到有他相伴的青草地,无需多言,整个世界都被丢在了风里。
忽然,我发现,原来我也是个上瘾者,在世间寻找梦里的呼吸,沉沦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缘,无可自拔。
我拾起自己的碎玻璃瓶,走出地铁,再一次被淹没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