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楝树

01

鼠年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慢了点。每天的日头慢吞吞地从寂静里探出头来,懒洋洋地挂到半天云里或歇在树枝上。

这几个月里,杏花一家老小一天到黑困守在家里,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电视睡觉。女儿小荷不能去武汉上大学了,她整天抱着手机不停与同学们联络聊天,心却早已飞远了;男人拣宝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狮子,都三月中旬了,他还不能带着兄弟们到广东工地上、接着干去年的活儿;这简直叫他度日如年、一筹莫展。远在吉林当兵的儿子每次打电话发视频回来,总是说,妈,现在您还不能出去串门打麻将、更不能去城里做瑜伽呀。

门前那颗老楝树哪里知道世事的变化?它照老样子驮着三月的阳光、沐着温柔的春风、在风里慢慢地摇呀摇,摇绿了一树的枝枝桠桠和茂密的叶子。

楝树上面有个比碗口大些的鸟窝,天气一暖和,就有鸟儿急慌慌地从远方飞回来了,它们躲在窝里藏在树上,啁啾个不停。

拣宝是二月底的那天夜里,第一次说要锯这个楝树的。当时他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醒了,他摸摸女人,举起他的炮火筒,又要冲锋陷阵。杏花一扭腰身像蛇一样蜷曲成一团,嘴里小声嘟囔:你哪么这饿相的?这一出门年把子,你不找别的女人睡觉,我死都不信!

拣宝听了,懒得分辩,分辩有用吗?这老娘儿们!你说白天在床上滚滚地睡、脑壳都睡瘪了,夜里我能做什么?

杏花在宽敞的、胳膊够不着的地方蜷缩成一团,拣宝只好用脚踢一下她的屁股。然后趿上拖鞋,去洗手间把急促冰冷的水放得哗哗响。是哪个驴日的说女大三抱金砖?她现在才四十二,等到她五十岁了,她绝对是不给你吃葡萄还要说葡萄苦,不仅不给你吃,她还断定你在外面偷吃了葡萄吃涩了嘴!

男人睡不着,他靠着床抽烟时,顺手撩起窗帘一条缝。他看见楼前的那棵老楝树黑麻麻的,像泼了墨又像是上了黑油漆的一大蓬。妈的,看见它就心烦!

天亮的时候,女人舒展开身子,醒了。拣宝说,我今天要把楝树锯了。

杏花没好气地说,你疯了?门口光秃秃的没棵树就跟人没穿衣服一样。嘁,你又在琢磨什么歪心事?

拣宝黑着脸说我反正要把它锯了。我到东莞老杨的林场拖树回来栽,几千块钱就搞定。合欢树,广玉兰,两年就可以开大朵子红花了……还有榕树,日他妈的,那根都圈圈转转地盘在地面上,根深蒂固的洋盘得很……

又是钱在作骚!杏花用她刚刚睡醒的、乌黑黑的丹凤眼剜她男人一眼,就起身把轮廓分明、凸凹有致的身子装进黑色长羽绒服里,“嗤”的一声拉上拉链。金属的碰撞声彻底地断了拣宝的念想。

这些年,杏花每天早晨坚持跑步、骑踏板车到城里开卡做瑜伽,不仅脸蛋儿紧绷绷白嫩嫩的;身材也保持得像三十来岁的少妇。拣宝有时是越看她越喜欢。

快十点钟的时候,杏花围着围裙进来喊他下楼吃饭,她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盒蛤蜊油,用手挖出一大坨就往他脚后跟抹,边摩挲边小声嘀咕:脚哪么裂这么深的口子?跟楝树皮一样粗糙。起床呀,早饭中饭一起吃。现在倒好,你宝贝丫头也跟你一样,天天赖在二楼的被窝里,懒得烧蛇吃。

拣宝趁女人弯腰靠近他,猝不及防地张开他的臭嘴,狠狠地嘬杏花的脸巴子。女人一点都不恼,柔声道:她爹,自从我嫁到你们老李家,楝树就站在那,遮风挡雨的好实诚。每年热天道热热闹闹开一季的花,紫色的花,你知道我最喜欢紫色……你怎么想起要锯掉它的?

拣宝心一软,有几天没有提锯树的事。

下午杏花去菜园子里扯把菜,她故意绕到村东头去看腊哥,腊哥又蹲在河边洗他爹的屎尿裤。杏花看见他的头发像稻草一样零乱不堪,一件褪了色的灰棉袄裹在身上,河水被太阳照着、在他面前闪着银白的光。

杏花觉得心里有点酸,她从篮子里取一把小白菜放在腊哥家门口,便悄悄地离开。

02

拣宝前年做的四层小洋楼,高大敞亮地矗立在荆州市郊、离长湖不远的李家台子。这楼房在李家台、乃至整个荆州长湖的几十个乡村也是数一数二的。

自从他三十一岁就跟着腊哥出去搞建筑,到如今都有八个年头了。拣宝随建筑队到珠海、佛山、北海逛了一圈后,他最终选择了在广东惠州安身立命。惠州离深圳近,发展也快。他在那儿埋头苦干,做瓦工、铺地砖,安装水电,跟兄弟们一起摸爬滚打……几年后他终于站稳了脚跟,赢得了人心。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略施小计,便轻轻松松地把腊哥手下的几十号人马,盘到自己名下。再后来他想方设法去接工程修别墅,安装居家水电,还顺带做小区绿化,现在他已经是拥有六十多人的建筑公司的老板了。

腊哥比他大四岁,也算是他的远房叔伯哥哥。他心甘情愿地把建筑队拱手交给拣宝,又毫无怨言地在他手下做一名水电工。

到了三月底,周边乡镇的外出务工人员已经松动了,往广东去的火车、大巴车、高铁都有票卖了。

拣宝的“广本”车就停在楼前的楝树下,车上面落满了尘埃、树叶和鸟屎。上午,他叉着腰站在树下,用脚尖踩熄了烟屁股,心里想着走之前一定要锯掉这棵树。

可几天后拣宝忙了起来。他从手机里获得了各地解冻的信息后,便心焦火燎地联系趴在家里差不多有四个月的兄弟们。他在电话里扯着嗓门大声嚷嚷:可以出门了,到广东赚钱了兄弟们!凡是报到的人,分两次到我微信里领四百块微信红包。好男人志在四方、四季发财嘛!

他手下的兄弟有三个今年不出门,腊哥是第一个上门来说信的。他老婆去年在深圳做保姆,被主人家带到香港家里过年,一直到现在都不能回来。老婆不回来,腊哥就走不了。爹七十多岁了,卧床有小半年,吃喝全在床上,屎尿都兜在裤子里。

拣宝没有给腊哥发红包,杏花嘟着嘴说男人没良心。

拣宝要走了,他们一家三口去妹妹家吃顿团圆饭,顺便把爹娘捎回家来,他们滞留在长湖边的女儿家,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老俩口在女儿家后门口种了一垅芹菜、茼蒿,孵了一窝小鸡。吃饭时异口同声说不急着回家,你走了,小荷不还没走吗?

三十五岁的妹夫听说哥哥工地缺人手,自告奋勇到广东工地上去做杂工。他本来是在城里的一家酒楼掌勺炒菜,工资有三千多。疫情发生后,老板就接到停业的通知,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门营业?

拣宝的妹妹听了,眼圈就红了。扒饭时,几颗眼泪水就滴到饭碗里。小荷瞥见了,摇头晃脑地借题发挥道:“自古多情伤别离,更那堪……”,拣宝朝女儿举起筷子,吓得小荷伸出半条红舌头,吞掉了下半句诗。

时间有点紧,楝树是锯不成了。过了这一夜,他就要开车带人从李家台子出发了。这一走,恐怕又是年底才能回来。

晚上,两个家伙早早地上了床,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拣宝打开手机说,老婆,你来看树选树,只要你喜欢,我这次去就下钱,随时都可以派车送回来。

手机里的合欢树开的是扇形的红花,花儿由无数根细条条组成,像极了莲蓬未长成时那金黄色的细须须。远远看去,绿叶红花,一簇簇一蓬蓬,仿佛是天边夕阳染透了的云彩。

杏花咬牙不说话,假装不为美色所动。她又随他的手指拨动看了广玉兰,红彬,还是一些耐寒的常青的树种……

看着看着,杏花把头贴在了男人的胸口,她撒娇般地嚅动着嘴唇:老公,楝树虽然又老又丑,但它也是一条生命,是活的!我们老大老二还有村里的娃儿们,打小就在这树下玩,逗狗逮猫儿;拣楝果子玩游戏。早些年村里人还经常在这树下开会放电影呢!你都不记得了?我就是在你家门口看了场电影,喜欢闻这树的香味儿,才答应嫁给你的呀!

拣宝抚摸着女人的头发,想起她刚嫁过来那年秋天,她顶着红头巾站在楝树下,等他来抱她进屋。鞭炮“啪啪啦啦”地炸响了,炸落了许多紫色花瓣,新娘子悄悄撩开纱巾的一角,刚仰起秀美白皙的脸,有几朵小花瓣就趁机落在她的脸庞。

二十二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的一对儿女也长大成人了。

这会儿拣宝把女人搂在心窝子,详细地描述了他的规划:楼前换成六棵或者八棵热带树,比如合欢树,它成活后就是一个活广告。那些盖新楼的、学校和乡政府、歺馆酒楼,只要哪家想美化改造环境、装扮脸面耍派头,找我李拣宝呀!我还可以做假山、水池、亭榭呀,亲爱的。

杏花闭上她的眼睛,仿佛看见周边农舍楼房前一片红色的祥云。可是,要是它不适应北方的寒冷,冻死了怎么办?她问道。

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他戳着女人的额头说她头发长见识短,现在谁的腰包里不是鼓鼓的?死了重新买呀!未必让一颗死树站在大门口的!

杏花盯着她的男人看,他皮肤黝黑,额头上一块指甲大小的疤,鼻子不高,眼晴也不大,嘴巴角里长着一颗好吃佬痣。杏花忍不住摸摸他的肚子,这肚子里还真藏着几根花花肠子呢!难怪他硬是光着脚巴丫子,在惠州的草丛里踩出一条金晃晃的大路来!

这一夜,杏花睡在男人的怀里,不知道有多乖。


03

拣宝到工地后,着实忙了一两个月,这段时间他提都没提锯树的事。

到了五月下旬,楝树泼泼辣辣地开满了紫色的花。杏花站在楼上推开窗子,用手机拍了几张绿棟树紫花儿的照片发给她男人。

男人到了晚上吃过饭,才打开语音与她通话。他的声音从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传过来,仿佛就在家里就在杏花耳边:亲爱的,我在网上给我们房间订了窗帘,是双层的。一层白纱,一层紫色暗花,既高贵又大气。过几天快递就寄到了。

没几天窗帘就到了。窗帘上午到,腊哥下午就接了电话,奉命扛着梯子提着电钻来了。

杏花不得不从心里佩服拣宝,他总是把事安排得周密而妥当。那天从姑妹家开车回来的路上,杏花只是随口说你妹家的窗帘怪好看的,没想到他走之前就悄悄地量好了尺寸,又选中了她最喜欢的颜色款式。

看来,楝树是非锯不可了!

来安装窗帘的人除了腊哥还有谁?村里的青壮年男人都差不多出了远门。可杏花这几年一直觉得腊哥眼睛有点……那眼睛看她时是直楞楞热辣辣的那种。这一切都缘于那年夏天的一塘差点全军覆没的鱼。

四年前,杏花老房子前面有口大鱼塘,那里面养了白鲢、鲩鱼和银鲫。可那些天天太热了,鱼塘里的鱼缺了氧、便浮到水面上来用嘴巴呼吸空气。腊哥正好从乡卫生站换药回来,他在工地上被绣钉子扎了脚板心,坐火车回来休养半个月的。

他看见鱼塘水面密密匝匝的鱼嘴巴,来不及多想就跳进了鱼塘。等杏花听到叫喊从家里出来,看见鱼塘中间的腊哥正双手击水。杏花连鞋子都没脱,便惊慌失措地下到水塘里。他们俩肩并肩在水里挥动双臂,拍得水花四起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满塘的鱼惊头慌脑地沉下去,它们的小命终于保住了。

杏花浑身水淋淋地把一走一瘸的腊哥扶回家,他们湿漉漉地实在是挨得太近了。腊哥的脸红了眼睛也直了,他涎着脸瞥一眼杏花实坨坨的胸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用什么谢我?我只想吃你的……吃你的莲蓬。

杏花脸一红,装作没听见,她抹一把脸上的水,转身跑掉了。回来的路上,杏花看见两个人的湿脚印紧紧地挨在一起,一串,又一串,一直延伸到鱼塘边。

又过了一年,拣宝把新楼的图纸和材料安排好了,又去忙他的工程。腊哥带领十几个人起早趁黑地给他们家建新楼,安装水电,粉刷墙壁。

那天,杏花到三楼房间去看他们两口子的卧室。腊哥正站在梯子上装空调,他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个人。看见杏花进来,他嬉皮邪脸地说道:不晓得你今后睡这房里想不想我?你狗日的男人,屁股一拍车轮子一转跑了。楼房建了一半不管了,这么漂亮的老婆也不要了,都交给我了!”

杏花眼眉儿一转,嘴巴甜甜地叫声腊哥,说你是他最信得过的兄弟呀!


杏花皱着眉陷入沉思,为什么锯树的偏偏是腊哥呢?她真有点恨他了!可他是拣宝的手下,他能不听老板的话吗?再说他也要弄几个钱过日子呀!

杏花低声说:我去前面超市买点肉回来做晚饭,家里还有瓶好酒……小荷昨天就去她同学家了。

不了,老头子这几天身都翻不了,弄一床的屎尿。我老大和他媳妇都嫌弃他,吃饭都站在屋外头。唉!也不知娃他妈什么时候回来?

腊哥安好窗帘就走了,他甚至没有多看杏花一眼就下了楼梯。临走,他说要到贺家村借把大锯子,还得喊几个腰身好的男人来,等一会要用绳子拽住树,再慢慢地放倒它。

杏花从小泪窝子浅,听他这么一说,眼泪就流出来,挂到脸腮边边。腊哥看见了,轻轻叹口气,下楼时“咚咚咚”地把楼梯都要踏穿。

杏花哭了一会儿,索性拉紧新装的紫色窗帘。她不愿意看到天幕里即将落下的夕阳,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楼前的老楝树。

杏花的眼睛打量着卧室里新装的窗帘、漂亮的沙发、还有高档的木地板、宽敞的大床,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伤心。她还想哭,现在腊哥不在这儿了,她可以痛快的任性地哭一哭了。为这棵棟树,为她自己,也为了腊哥。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有人在喊她:杏花,你下来呀!

是腊哥。腊哥仰着古铜色的脸、披着一身的霞光站在楝树下。他左手提着一把锹,右手拿着一把锄头,脚边还堆着一梱粗麻绳。

杏花推开窗子,撅着嘴不作声。

腊哥朝她笑一笑,欲言又止。接着他挽起袖子,往手上吐几口唾沫,然后就弯着腰抡起锄头挖起土来。

杏花忍不住跑下楼,她惊诧地问:你这是干什么?你喊的人呢?

我不是人啦?我一个人挖它三天三夜,把土都起开,再请几个人来连根拔起,把它移到我家后门口去。明年春天……到了春天,它一定会发新芽的。

腊哥接着嘟囔道:我看不得你伤心流泪,也不要你男人的工钱,我只是稀罕这棵树。热天里它开一树的花,冬天道结一树棟果子,我喜欢它!

杏花扭头走到楝树跟前,她把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又嘤嘤地哭出声来。

腊哥伸出他粗壮有力的手,一把将杏花搂在他怀里。杏花闻到了他身上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感觉到他的心“呯呯”的跳动着,像擂鼓一样坚锵有力。这宽天阔地的叫人看见了可如何是好?杏花脑壳里急速地飞转着,要是他把她抱上楼,扔到新换的床单上,然后合拢紫色的窗帘……

腊哥用手捋捋杏花额前被泪花和汗水浸湿的头发,他双手捧起她的脸,杏花又惊又羞,她浑身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可腊哥突然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远,然后又撅起屁股、操起了锄头掘起土来。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他的手可真粗糙,但也很有力,可他……杏花胡乱地想着。

腊哥冷静低沉的声音传过来:一小时前我给你男人打电话了,说你舍不得锯这树,哭了。

那他怎么说?

你男人说我是他最信得过的人,是他最好的兄弟,一切由我铺摆拿主意……他已经下了订金,过几天就用“皮卡”把树运回来了。

杏花正要说什么,一抬头瞥见邻家婶娘抱着她的孙子往这边走来,她的身后头,跟着刚下崽不久的大黄狗;不远处的路上,有三四个男子扛着铁镐正说说笑笑、大步地往这边赶来。

太阳的余晖洒在这棵茂密的楝树上,它是多样威武又是那样的神圣!

杏花转身抱起树干摇起来,紫色的花瓣像筛糠一样从树枝上落下来,纷纷扬扬地落在她头发和脸颊上。她双手合十,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轻声呢喃:

你要挺住,一定要活下去!我会经常去看你的。听见了吗?

腊哥听见了。他伸腰转过头来,与杏花相视一笑。这些日子堆积在他脸上的忧伤和烦恼,瞬间被太阳的余辉抚平、洗涤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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