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只啤酒瓶。
当我还是一滩化学原浆的时候,整日看着工厂里其它进进出出的成型啤酒瓶,很是羡慕。那些瓶子里,有新生品,也有在人间转了好几遭的回收品。没事的时候,大家喜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自己的所见所闻。那些年迈的回收瓶会给后辈们讲一些故事,时不时发几句牢骚,讲三两个道理。
那一日,我即将要被制作成形,在我蜕变的过程中,我听到几只旧啤酒瓶的交谈,一只说:“太艰难了,他们生存得太艰难啦!”
另一只附和:“是啊。说什么最高级的物种,还不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没错了,每次去人间,我都觉得无趣且绝望,还不如被埋在泥土里终此一生。”
“对对对”“是是是”……
在它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过程中,我已经凝固成形。我听见制作我的工人说:“呀,这瓶子可真漂亮,倒像件工艺品!”我有些得意,想象着自己在人间潇洒肆意地过活。
“喂,老伯们,你们在说什么艰难呀?”我抖了抖身子,向着那群旧啤酒瓶喊道。
“是你啊!你小子,成了瓶子后变得这么板正了,差点没认出来!我们刚才在说他们人类——就是和工厂里那些戴帽子口罩的两条腿生物一个种族的,活得太难啦!”一只豁了一个口的瓶子笑眯眯地冲我说道。
我轻蔑地笑了一下。对于这群老朽的话,我是不大信的。
虽然我没见过其他人类。但单单在工厂里见着的那些工人,可比我们自由得多!他们可以随意走动,吃可口的饭菜,还有很多用手指点来点去、方方正正的玻璃玩物,过的别提多开心了!那群旧啤酒瓶的话在我看来,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二、
无论如何,我终于被制作成了完整的一瓶啤酒,运出了工厂。我在一家超市里待了两天,就被一个穿着整洁、身上散发出好闻清香的年轻女孩买走了。
女孩在超市逛了一大圈,最后只买走了我,这让我颇有几分悸动。她将我捧在怀里,愈发让我觉得飘飘然。这样一个温润平和的姑娘,也许是一个文艺青年,需要酒精激发她的灵感;也是她是替她父亲买的,毕竟她看起来十分乖巧;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别致的瓶子来插花,毕竟制造我的工人都夸我漂亮。
女孩果然将我带回了一所房子。房子装修简单但并不简陋,里面除了女孩还有两个人,都在不同的房间呆着。这是一处合租房。
女孩将我带回了她的房间,关上门,又上了锁。她盘腿坐在地板上,打开了我的瓶盖,将我摆在她的面前。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个动作很有仪式感。
她拿起我喝了一口,一连咳了好几声——似乎是呛到了嗓子。我这才发现,女孩原来不会喝酒。
女孩用袖子擦了擦嘴,将我举到阳光下,微笑着说道:“人们都说酒精可以麻痹神经,我倒觉得不是你的功劳,而是人类的自我麻痹。”她停下来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所谓的酒后吐真言,也是假话。究竟不过是个幌子,那些话其实早就想说了。同理,酒壮怂人胆也不是真理,想死的人怎样都能死成,喝酒不过是个庆祝仪式,庆祝我们即将得到救赎。”
我越听越糊涂,没留神一瓶酒已经见了底。女孩说完这些胡话就站起身,拉开抽屉,掏出了一把小刀,几乎没有犹豫的就向手腕割了下去。
我大惊,亲眼目睹女孩瘫倒在我面前,鲜血从她的手腕上如同喷薄的泉水一般涌出。我想大喊,想敲击墙面以引起隔壁房间的注意,但这不可能,我不过只是个啤酒瓶。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时间越过越久,血液已然漫到了我的身体底部,我清楚地知道,女孩没救了。
“老兄,你还好吗?”一道声音传来。
“谁?谁在说话?”我从发怔的状态抽离,询问道。
“你看抽屉这里。”
我顺着话语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堆瓶瓶罐罐。
“你们是?”
“啊,我们是抗抑郁药物,是这姑娘的。”
抑郁?我看了看地上的女孩,血液已经流的少许多,时间过得太久了。
“她为什么会抑郁?”这样一个笑起来如暖阳般和煦的女孩,会得抑郁症?我不解,企图能从那些花花绿绿的瓶罐那得到答案。
“我们也不知道,这一点非常棘手,她从不肯提起。只知道她经常自残,深夜常常痛哭,但她从来没有说起过缘由。本来想挽回她的,没想到努力了这么久还是失败了。你瞧,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人啊……”药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阵砸门声打断。我扭头一瞧,血液顺着两间房之间的阻断衣柜渗了过去,隔壁房间的人终于发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再然后,就是一阵哭喊和救护车的鸣笛声,我被丢到了楼下垃圾箱里,几天后被送回了原来的工厂。
三、
经历了这一番变故,我变得沉默了许多。那群老啤酒瓶听闻了我的经历,纷纷来安慰我。
“老伯,你知道我们该怎样自我救赎吗?”我回想起女孩生前最后一句话,闷声问道。
旧啤酒瓶们沉默良久,终于有一只发声:“自我毁灭即自我救赎。”我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便被拉去消毒、重做,再次送出了工厂。
这一次我被陈列在一所小商店的货架上,环境比超市差了许多,但我已无心去纠结,女孩的死给了我沉重的一击,我似乎开始对旧啤酒瓶口中的“人生艰难说”有了些眉目。
我被买走是三天后的事,买家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他除了买走我,还买了两个面包和一兜花生米。这让我稍稍安心一些,他看起来只是想吃顿简单的中午饭。
中年男子拎着我的过程中不停的在打电话,声音温柔。电话那头依稀是他的女儿,奶声奶气的叫着爸爸;还有他的母亲,絮絮叨叨地叮嘱他注意休息,工作不要太拼命。我的心也柔软起来——这是一个家庭美满的男人。
男子带着我上了一个十七层楼的天台,在这能看到城市的部分面貌——繁华,且热闹。
男子坐在一个石台上,撕开一个面包袋就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盯着它看了良久,哭出声来。
“癌症,去他妈的癌症!”听到男子的怒吼,我看向他手里的那张纸——一张医疗诊断书,上面写的肝癌。
男子抱头痛哭,我想安慰他,但我同样做不到,我恨我自己。他抬起脚,一脚踹在我的瓶身上,然后他纵身跳了下去。
我朝北滚动,他朝南跑去。我跌下了楼梯,他跳下了十七层楼。
我在不知几楼的楼梯间停了下来,长时间地跌落使得我昏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张破旧茶几上,面前是一男一女在争吵。
“我求求你了,家里真的就这么点钱了,女儿还要上学的呀!她还那么小,你得给她留点啊!”女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男人的裤脚喊道。
那个男人,满脸胡茬,头发凌乱,一看就是不修边幅的混混。他一脚踢在女人肩膀上,恶狠狠道:“老子说了多少遍等老子赢了钱就还给你,你在这哭什么丧?再说了,上什么学?那小丫头片子无论像我还是像你都不是块学习的料,滚开!”
“他爸啊,家产都要被你输光了,快回头吧!这么些年,你不是赌钱就是喝酒,我们娘俩真的扛不住了啊!”
男人恼羞成怒,扯着女人的头发就打起来,我气愤不已 ,同时也捋清了来龙去脉——我正巧跌落在这家人门口,被酒鬼兼赌棍的男主人捡回了家。
“不要打我妈妈!不要打我妈妈!”沙发后钻出来一个小姑娘,六七岁模样,哭喊着去咬她爸爸的手。
“啊!”男人疼痛难忍,大喊一声,随即一巴掌掴到小女孩脸上,“滚开!”
“贝贝!”女人尖叫一声。看到女儿被打,女人再也忍耐不住,挣扎着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做点什么。
我借着他们撞击茶几的助力,用尽全身气力,滚到了女人手边。女人混乱之中摸住了我的瓶颈,抓起来猛地向男人头上一砸。男人应声倒地,我也从女人颤抖的手中滑落,变成了一地的碎片。
旧酒瓶的话回荡在我耳边:自我毁灭即自我救赎。
我终于,得到了救赎。
你们人类啊,真的活得太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