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解放路副食大楼斜对面,有一排小商店,买卖都是小生意,服饰鞋帽,针头线脑,门头简陋,本小利薄。其中,有间文具店,店里有个驼背的中年人,瘦薄的身形,寸头,习惯在顾客进门的时候,弓着腰,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用手轻扶一下眼镜,然后堆满谦和的笑容。无分老幼,态度如一。他,就是我的大舅,一位在我生命中让我爱恨交织的亲人。
一
姥姥一生共生育过五个子女,其实,母亲本来是有个哥哥的,可惜,夭折在了战争岁月的离乱里。所以,大舅作为活下来的长子,吸引了全家的重心。
母亲说,大舅很聪明,幼年时,生得肤色白皙,双目灵动,招人待见。只是性格极其淘气,属于那种,上房揭瓦,追鸡撵狗,不让人省心的主。姥姥呢从小就失去双亲,寄人篱下,从未体验过父母的关爱,所以,她对待子女,一向是放羊兼棍棒式管理模式,渴不着饿不着就行了,其他的事,她很少上心。
最早意识到大舅身体出状况的人,应当是母亲,她无意中发现弟弟的背怎么一天天就弯了,这下子,姥姥姥爷才急了,拽着孩子,揣着钱,中医西医,瞧了个遍,非常遗憾的是,大夫说,大舅脊椎受损,已经无法逆转,他此后一生注定是个驼背,也就是我们土话说的“背锅子”。
姥姥姥爷为此伤透了心,最无助的时候,请懂风水的人看过,看看是不是住的地方有什么玩意妨着了孩子,甚至从神婆神汉哪里请过消灾去病的符咒。然而,除了失望就是绝望,他们眼睁睁看着大舅的背,驼得越来越厉害。
孩子终究是孩子,一家人忧心忡忡,并没有耽误大舅快乐的上蹿下跳,母亲说,大舅估计是曾经从树上或某个高处摔伤过 ,他怕挨揍,所以没吱声,楞是熬过了伤痛,耽误了最佳治疗期。唉!那时候的孩子真皮实,真耐!
二
姥爷去世以后,姥姥家沦入困顿,日子紧巴,有阵子,家里连烧的煤都吃力。大舅带着二舅,跑到火车站,捡拉煤车遗落的煤块,说是捡,其实是抢,那些年,家里穷的人多了去了,就那点煤渣,手脚一慢,家里的炉火就熄了。大舅每天,裹着一身煤面子,气喘嘘嘘的背着煤块回家,稚气未脱的脸上,永远淌满灰黑的汗水,甚至,伤痕。那是和其他孩子争抢的痕迹,是躲闪铁路管理人员时的磕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一天,姥姥正在做饭,家里来了个朴实的汉子,问姥姥,你家是不是有个半大小子,背有些驼?姥姥以为是大舅又在外面惹事生非,大怒!一嗓子把大舅从院子里吼回家。看着大舅怯生生的神情,那汉子笑了,对姥姥说,大婶别吓着孩子......他说自己是拉货的,每天拉着平车给周围单位送煤,北门外,有截路,需要爬坡,非常吃力,他指着大舅说,孩子每天守在坡底,帮他推车,一推就好些日子,今天,货主发工资,他想着孩子不能白辛苦,好像听孩子说过,他住在这个院子,就一路打问着来了,说罢,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说,大婶你拿上,孩子不容易,咱不能亏心.....
母亲每次回忆到这一段总会唏嘘不止,大舅那时候也就是十二三岁,家里食物粗糙,果腹而已,谈不到任何营养,大舅的身子骨并不结实,又驼着背,羸弱的身体,稚嫩的肩膀,拼出所有的气力,只是为了家里多添一点温饱。
这几张薄的不能再薄的钞票,是大舅人生第一份收入,他不觉得心酸,穷人的孩子力气不值钱,他很自豪,真的!
三
姥爷的离开,导致姥姥彻底失去了支撑,单靠守寡的姥姥顶门立户,日子自然过的走风漏气。院里的孩子免不了欺负失去父亲的舅舅们 。
二舅长的乖巧,胆子不大,是个性格绵软的孩子,有次,他让其他孩子打的鼻青脸肿,哭着跑回家向大舅诉说。谁都没料到,大舅二话没说一咬牙,从厨房拎了把菜刀,面目狰狞,冲到那些欺辱二舅的孩子们的家里,那份凶悍,像一头孤傲的狼,吓住所有的人。从此,再没有人敢挑战他们兄弟。
大舅血液里,充满了野性和野心。残疾的身体,在他内心深处,扭曲着他的人性,他的人生。他总是让人意外,让人惊诧。
父亲当年欠了诺大的人情,好容易把他安顿在一家重点中学就职,开头,大舅做的不错,负责食堂,这是个油水丰厚的岗位,真的穷怕了,大舅没管住自己的贪心,背了处分。本以为,事情不大,他吸取教训好好工作就得了。谁知,他觉得面上无光,竟然辞职了,跑到街道,租了个门面,开了间小文具店兼卖灯具。
要知道,那些年,有个铁饭碗有多稀罕,大舅说砸就砸了,那份不虑后果的莽撞,完全没有顾忌父亲和母亲的一腔苦心。大舅是个很自我的人。
大舅除了驼背,人还是很精干的。每天把自己捯饬的衣冠楚楚,打发蜡,抹雪花膏,人前人后很讲究。但是残疾的身体,让他的婚姻充满了将就。我的第一位大舅母,是个有点轻微智障的女人,我记得她叫梅子,很和气,只是人笨笨的,她其实是被大舅打跑的。对这份婚姻 大舅很不满意,嫌对方蠢,嫌对方拿不上台面,不如意的时候,打的梅舅母鬼哭狼嚎。
长大以后,我开始研读于心理学慢慢的才理解,身体残疾导致的心理畸形。小的时候,只觉得梅舅母可怜。后来,他们还是离婚了,梅舅母为大舅生了一个儿子,然后再无消息。她甚至未真正抱过自己的孩子。表弟是在襁褓中从医院从梅舅母的身侧抱走的。没法子,梅舅母终归是弱智 ,孩子出生后,娘家人没管,自己又傻乎乎的,若不是母亲,孩子就死在医院了。
我的大表弟,记忆中没有母亲的概念,姥姥对他来说,是奶奶也是母亲,是老人一勺一勺用奶粉米汤喂大的。据说,很多年后,梅舅母托人找大舅,想看看孩子,大舅坚决不允许,那份冷血里充满了对这份婚姻的不甘和厌恶。
说起来,大舅还真是有点商业天分,就那么巴掌大的小店,让他张罗的红红火火,眼看着,青皮寡瘦的脸色,变得圆润变得充满得色。
兜里有钱后,大舅办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辆本田125摩托车,雄壮的车型,粗大的排气管,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大舅跃身而上,像骑着一匹奔腾的战马。很是招摇。那些年,私家车是天方夜谭,拥有一辆摩托车,不单单是炫耀,它还是财富的象征。
家里人,对这个事,都不以为然,好容易赚点钱,存起来多踏实,一个小老板,有多忙啊,几步远的路,还需要这么张狂?可是大舅喜欢,每天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速度极快。他邀请我坐过一次,那感觉不是风驰电掣,是唬得我心惊肉跳。
站在今天的视角,我想,大舅是为了一份证明:爷是残了,但绝对活的够男人。比你们这些体健貌端,捧着铁饭碗的人活得更滋润更洒脱。
为了这份彰显,大舅开始勇敢地追求他眼里的爱情。我的第二任舅母,在大舅看来很完美,他有次对我说,大舅要不是这么日能,你舅母那么漂亮能看上我?
说实话,新人确实比旧人强了不知道多少。但是,我们都不看好这段婚姻。新舅母生活在我们这座城市的最北边,哪里有大片的平民区,民风彪悍,这位舅母也是二婚,前夫住过大牢,还带着个姑娘。这么个环境,大舅这么个状况,能降的住吗?
要说这姻缘真的是命,他们之间居然就磕磕绊绊,相依到老。虽然中间有风有雨,总归是过成了一家人。那个带来的姑娘,长大以后,出落的很漂亮,嫁了个身家不错的富二代,成了大舅养老的依靠。
四
大舅这个人啊,让我怎么说呢,亲是真亲。我儿时,母亲担心我营养不够,特意很奢侈的为我订了牛奶,那是物资匮乏的时代,每天需要去排队打奶,去的晚了就没了。母亲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大舅,衣衫单薄的舅舅,为了让我喝上牛奶,三九天,硬生生冻的双脚生疮。
大舅好吃,家里日子好过以后,他隔三差五,常买些零嘴回来。每次,只要我在他总会给我留一份。他特别喜欢啃羊蹄,就着高粱白,丝丝缕缕撕扯着骨肉,看着我嫌弃羊蹄膻味的表情,他总是摇着头,把我吃了几口的羊蹄充满爱惜的拿起,接着啃。
他开商店那几年,只要我去,茶是热的,话语是暖的,还会带着我去旁边的菜馆改善一下。他对我从来没有少过疼爱。现在,常有好友说我很善良,那是因为,我打小就沉浸在亲人的亲情中,体味过生命中太多的爱,我没有理由不善待这个世界。
但是,大舅在很多时候很无情。尤其是对母亲。母亲是长姐,长姐如母,她对弟弟们的关心远远超过姥姥。
母亲说,有一年,她带着弟弟们,去双塔寺给姥爷上坟,天热,三个人走的口干舌燥,路边有卖西瓜的,可是母亲兜里也没几个子,可是看着弟弟们焦渴的目光,还是挑一颗小西瓜,那瓜蔫了,就这,舅舅们也吃的无比酣畅。然后,三个人高高兴兴的走回家。贫贱的日子,唯有亲情可以抵御生活的艰辛。
可以说,母亲在很长岁月里,包括她婚后,在姥姥一家人眼里,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后勤基地,尽管,母亲和父亲日子并不宽裕。所有,中国传统家庭都一样,长子长女,就像驾辕的马,身后总是如山的重负,总是无穷尽的指望。没有人安慰,也没有地方说累,不管多难,都难不过亲人的殷殷期盼,难不过他们没个头的索取。
母亲付出了所有,可是大舅总是不满意,对母亲的态度很苛刻,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毕竟不是一家人。那话和刀子一样,扎的母亲伤心透顶。所以,大舅是我们家最不受欢迎的人。
如果,仅仅说对母亲如此,也就罢了。骨肉相连,没个长短。关键是大舅对他儿子对姥姥的绝情。
我这个表弟是个很命苦的孩子,小时候大舅压根不管,全靠我的姥姥他的奶奶拉扯,大舅二婚后,舅母对孩子也很冷漠,说不上歧视虐待,完全当不存在,孩子好容易在二舅的奔波下从部队复员上了班,他可到好,这个时候想起了,自己是父亲,跑去和孩子要生活费,弄的连孩子单位的人都说,这个爹真操蛋。
姥姥,一向偏心大舅,或许是因为他是长子,身体又残废,里里外外总是护犊子,不管大舅对母亲多无礼,姥姥从来不责难。大舅呢,就一直住着姥姥的房子,但,很自私。姥姥住楼房以后,他霸着最大的阳面家自己住,姥姥住阴面,平常日子 水电暖费用,一毛不拔,全靠姥姥那点抗战老兵遗孀的生活费。姥姥有意见,但,没法子。最让我此生无法原谅的事情是,大舅看着姥姥一天天老去,慢慢糊涂,担心成为自己的负担,居然,借装修家的借口把姥姥撵到养老院,这个举动彻底击垮了老人,姥姥就此,变得痴呆变得神经失常。否则,姥姥的晚年绝对是在安然中度过的。
五
这件事,让我们所有的小辈对大舅充满仇恨。简直无法相信,这样的行为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会是自己的亲人做出的。无法饶恕无法原谅。
至此,我和大舅断了来往。一断就是好些年。有一年,在我家附近,我看着大舅佝偻着肩膀,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兜豆腐干猪头肉之类的吃食,迎这北风,吸溜着寒气,从我身边路过,我立马别过头去,视若路人。望着大舅远去的背影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亲人做到这般模样,非我所愿,我实在无法忘却大舅带给我的伤痛。
都说寒门出贵子。这话听听也就罢了。我更相信,经历过漫长的,贫穷的,孤寒的日子,岁月会将人性中所有的恶压榨出来。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张牙舞爪。那些出身草根的高官都难逃劫数,何况,大舅这样一个长期处于身体残疾中的人
儿时,那一摔,改变不只是大舅的健康,更多的是扭曲了他心底里的人性。不能说他没有善良的成分,只是,他那种觉得这个世界欠他的一份公道的心态,以及生活里他曾经历过的消磨,挫败了他的善良。
现在,要说我有多恨,谈不到了。时间总归会渐渐地冲淡一切。都过去了,姥姥坟头已拱,芳草萋萋,我想她早就原谅了大舅,在天下母亲眼里,子女无论有多大错,永远是可以宽恕的。
此刻,我想起大舅,眼前总会浮现出,姥姥家窑洞平房的暗夜,昏黄的灯光下,劳碌一天的大舅,一条腿支在椅子上,烫一壶高粱白,打开油纸包裹的吃食,吃着喝着抽着叹息着,这个时候,夜已深沉,悠远的火车汽笛声穿透夜色,屋里的自鸣钟咣当咣当的声音,偶尔会惊碎我依稀的睡意。这个时候,大舅慢慢地喝干最后一滴酒,晃着微醺的身体,踱向了里屋,灯熄人静 ,片刻之后鼾声四起,夜沉沉,人茫茫。
如果,如果没有以后的一切,该多好!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