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墟太平里

这是云雀飞走第九年。清晨,阳光像往日一样造访秋墟,华维跌进蔷薇丛中,决定不再醒过来。

一、秋墟

那时候秋墟还小,没什么外人,家家户户即使互相说不上来名字,也都是脸熟的人。华维和母亲住在太平里尽头,他家有秋墟最大的花田,整个秋墟的红白喜丧、婚迎嫁娶时用的鲜花,都出自华维家。

秋墟东边是座山,西面有条河,太阳日日从河里升,山头落。均匀走完六个时辰,太阳就落山了,太阳落山了,秋墟的一天也就结束了,家家户户的灯火燃起来,又渐次灭掉,这是他们上床睡觉了。灯火熄灭的秋墟并非黑洞洞的一片,不论什么时候,夜里总有几只散漫的星星——偶或也有月亮,有月亮的夜晚亮堂堂的,但秋墟人夜里并不轻易出来走动,月亮于是百无聊赖,有时候被云遮住了,剩下一片阒寂的虫鸣。

从太平里出来,向北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学校。小学和中学之间隔一条里巷,巷子里卖吃食的尤其多,炸鱼儿,烤豆腐,锅巴洋芋,瓢儿粑,红豆饼。小学生和中学生们每天放学之后就到巷子里来买东西吃,他们来这里多半不是因为饥饿,而是解馋。他们手头钱通常不多,买了这样就失了那样,顾此失彼,买之前常常踌躇一阵子,吃完之后又要流连一阵子。食欲的钩子在喉头发痒,巷子里高高矮矮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华维十二岁,上完了小学,决定不再读书了,回家帮母亲种花。华维家不缺钱,母亲劝他继续上中学,他说课上的内容他都会了,不需要再上学,又说书上讲的那些,他不认同,不喜欢。母亲就没再劝。

二、麦穗儿

麦穗儿家开豆腐坊,紧邻华维家的鲜花铺子,两家人关系很要好。

麦穗儿是个漂亮姑娘,眼睛大皮肤白,笑起来眼睛弯弯,尤其好看。华维决定不读书的那一年,麦穗儿站在华维家花铺子门口把他叫了出来。他手上还拎着浇花的水壶。麦穗儿瞪着眼睛问他为什么不读书了,华维摇头说不喜欢,没意思。麦穗儿不能理解,书里讲的那些飞机轮船,在她看来是顶有意思的,华维连这个都欣赏不了,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没课的时候,麦穗儿喜欢到处乱走,西边的河,东边的山,整个秋墟都被她转编了。麦穗儿长得秀气,可性子跟个小子似的,上山爬树,下河捉鱼,没有她干不出来的事儿。麦穗儿最喜欢往河边上一棵大椴树上爬,树上开着淡黄色的小花,样子很雅致,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两条细伶伶的腿在空中晃悠,一点儿也不怕掉下来。

阳光在枝叶间闪闪烁烁,爬高了就能望见天,疏淡的流云在天上缓缓地移动,那么高,那么远。每当这时候,麦穗儿就问,天上的云是从哪里飘来的呢?树下的华维说,地上的水蒸发,在天空聚集,就变成了云。麦穗儿不满意这个答案,她出神地看着天空,心中有更多问题:云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它飘来的地方有什么?它又会飘去哪里呢?秋墟外面有什么?

树叶在风中飒飒私语,河水闪着粼粼的光,波浪发出细小的声响。河边的草地上到处都是一小簇一小簇的雏菊,这些问题,华维从来没有想过。

麦穗儿十六岁了,读完中学,出落得越发秀美。她的性子并未收敛,问题也越来越多。华维打理花田越来越得心应手,母亲便将种花的任务全交给了他,麦穗儿却并不想家里的豆腐坊帮忙。她赤脚浸在沁凉的河水里,望着河水奔涌而来的方向出神,河水的尽头在哪里呢?如果造一艘轮船,它会带自己到哪里呢?秋墟外面有什么?

没人回答她。

椴树上掉下来一只刚刚破壳的云雀,麦穗儿将它捧起来,带回了太平里。

三、乐毅

华维敏感地察觉到,秋墟多了一个外人。

新鲜的面孔出现在街道上,太平里最大的那个铺面被租下,很快,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年轻人自我介绍说自己叫乐毅,是中学新来的音乐老师。他不是秋墟人,华维想,但还是应要求为这新来的店家送去鲜花。

麦穗儿对乐毅带来的新奇乐器很感兴趣,在此之前,她只用树叶子吹过不成调的小曲。乐毅一一为她解答,这是小提琴,这是单簧管,挎在胸前的叫做手风琴,最大的那个叫做钢琴。

麦穗儿对乐器铺子里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很感兴趣,于是乐毅请她帮自己看铺子。他给了麦穗儿一只金怀表,说当表盘上最短的那根针指向最上方的时候,他就会回铺子里来。麦穗儿很快也对这个小机械玩意儿入了迷。

秋墟北边靠近树林的地方,开了家新厂。每天早上,太阳还未从西边的河水里升起来,新厂就开始轰轰隆隆了,一直到深夜才停下,烟囱里时常呼出灰白的粉末,远远望去,树顶上像长了一圈白头发。

乐毅每隔半个月就要出一趟秋墟,每次回来,总能给麦穗儿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拧发条的金雀儿,一打开就叮叮当当响的音乐盒,摁下快门就能留住人像的相机……有一回,他带回来一尊大玩意儿,黑色圆盘一放上去,里面就传来吱吱呀呀的歌声。麦穗儿新奇极了,围着唱片机转来转去,说这真是个好玩意儿。

乐毅说,在秋墟外,这样的东西并不算新奇。

四、婚礼

麦穗儿要结婚了,她将云雀送给华维。

麦穗儿家里没有兄弟,华维背着她,从里屋一路走到豆腐坊门口,将她送上小轿车。

婚礼的排场很大,小轿车整整齐齐排在太平里,麦穗儿喜欢这新奇的出行工具,就像喜欢那些她很久以前从书上向往过的飞机,轮船。

她的婚纱洁白漂亮,晃眼间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坐在树上晃荡脚丫子的小丫头,突然之间就长成了大人。她手里捧着塑料花,这花做工精细,一眼望去辨不出真假。

乐毅西装革履,在车里等。

麦穗儿一脚跨进车里,隔着车窗和他告别:“我会想着你的,再见。”

华维朝她点点头,里头摇下车窗。车一直朝外开,开出了太平里,开出了秋墟。

回到花铺子,麦穗儿托付给他的那只云雀叽叽喳喳地叫,华维将它带到河边,麦穗儿最喜欢的那棵椴树下边,打开鸟笼子,云雀在架子上蹦来蹦去,不肯飞走。他拍拍笼壁,请它出来:“就到这儿吧,麦穗儿。开心点。”

云雀歪着头瞅了他一眼,从里头飞了出来,一头扎进渺远的蓝天。

五、雨

自从新厂开始运营,秋墟就下起雨来。

雨时急时缓,时有时歇,将太平里浇得泥泞不堪,于是人们从新厂买来水泥,将地面全部填平。

华维的鲜花铺子停业了。

麦穗儿结婚后,有时候回来看他,她说你傻呀,塑料花两个铜板一大捆,你的鲜花一个铜板一支,塑料花不会凋谢,你的花却每天都在走向衰亡。她脸上的表情,和很多年前站在他家铺子外问他为什么不继续读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华维笑笑,喝了口茶。

麦穗儿叹气,问他:“你到底想干嘛呢?”

“巧者劳,智者忧,我无所求。”

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麦穗儿自己生了会儿闷气,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跑出门,找乐毅去了。

乐毅正在请人帮忙,把麦穗儿父母家原先的旧房子翻新,敷上水泥,盖上结实的屋顶。事实上,整个太平里一直在建房子,连绵不断的阴雨让这些数不清过了几代人的土石房屋散发着旧物的霉味,好像要冲刷干净所有旧的浮沫,新的晴天才会到来。

华维撑着伞去了花田,因为常年不见太阳,不少花沤死在田里,散发出腐败的气息。花田里泡了薄薄的一层水,侧面的小溪缓缓流动,汇入西边的大河。华维顺着溪水走到河边,脚底下沾了厚厚的一层泥巴,岸上到处都是沤烂的草根,河水阴惨惨的,暗沉,泛着绿色。新厂远远的,烟囱里飘出灰黑的湿润的烟尘,在雨里轰隆轰隆地响着。

华维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麦穗儿喜欢的那棵大榆树已经没有了,剩下一截浸在烂泥里的树桩。

六、火车

麦穗儿结婚后的第六年,秋墟通了火车,彻底与外头连接起来。

与此同时,在秋墟连绵六年的阴雨终于停了下来。

天气没有征兆地,忽然放晴,华维原本打着伞行在花田里,某个时辰忽然拿下伞来,发现雨已经停了。花田里处处是水洼,闪闪烁烁地映着太阳光,亮堂堂地刺人眼睛。

华维回到太平里,发现整个街道焕然一新,四周都是新房子,地面平整清洁,带着湿润的水汽。太阳从西边的河水里升起来,挂在太平里上方,照着这个明晃晃的新世界。

河边现在也已经铺上水泥路,装上了护栏,从栏杆往下看,里面是一片绿幽幽的水在静静游动。华维想,这条河里,已经没有麦穗儿可以抓的鱼了。听说,南边的森林被火车带来的人盘了下来,预备开个家具厂。

那么,那树林里,也没有麦穗儿能爬的树了。

七、花田

华维花了三年时间,将花田重新养回来。

那天,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所有的花一齐开了。

那里蔷薇挨着蔷薇,百合挨着百合,迎春花从架子上泼下来,丁香热热闹闹挤在一块儿,遍地都是小雏菊,毛莨花金灿灿地映着太阳。

火车从河边的铁轨上轰隆隆地开过去了,远处的家具厂传来嗡嗡嗡锯木头的声音。

华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还在那条热闹里巷的旁边读小学的时候,在课堂上念书: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不晓得那只鸟儿,最后有没有找到它的好知音?不知道那只云雀,有没有找到一片新的树林。

他张开双手,从坎上跌下,撞进一片蔷薇花丛,露珠在耳边落下,扑簌簌一片雨声。云雀飞走的那一天,是很远很远的过往了,他溘然闭上眼睛,决定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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