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怎么样?”
“啊…还不错,以领先两百点的微弱优势险胜佐藤先生。佐藤先生回来之后声称运动手环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丢失了,我回去一查GPS,发现手环竟然定位到中国海南那里,一定是佐藤他把手环藏进某只大雁的行李里了吧。做出那么幼稚的事来,真是荒唐……”
川下先生似乎忘记了自己能够险胜全靠了千田先生的餐后运动,谴责的义正词严。
由于上一次川下先生已经累到化作一团绒毛,对话完全没有办法继续进行下去。非常过意不去的川下先生提出请我吃这一带最好吃的乌冬面,还提醒我自带餐具,而且最好是木质的。
我以为这是日本文化中强迫症般的洁癖习惯,并没有多问便买了一双栗木筷。
于是此时我们坐在狭小的店铺里,蕴含着汤底鲜香的蒸汽冒出咕嘟咕嘟的大铁锅,仿佛里面再熬煮着一个美味的梦境。
这是我和川下先生第一次离开咖啡馆私下约会。
“所有好吃的东西都藏在不用心找,就会错过的暗巷里。”
川下先生黄金色的双眸亮晶晶的盯着店老板五指间不断搓细拉长的手工乌冬面。
“若是店家一心想着‘我该怎样扩大生意?’‘我该怎样赚到更多钱呢?’做料理的心就不会安静,也就不可能专注于怎样提升乌冬的口感,只能坐在闹市街头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店铺里买着平平无奇的乌冬面。而精益求精的店家就会把所有的专注力放在如何制作出一碗完美的乌冬面上,什么金钱、什么客流量,真正的手艺人才没有心情在乎这个。”
店家是一个从眼神到姿态都看上去有些木讷的中年大叔,一言不发的用抹布擦拭柜台,一言不发的为我们端上两碗热热的味增。只有在接触到乌冬面的时候,那双手简直像他身体上下唯一灵活的部分。
川下先生拿出一千日元纸币放在柜台上,大叔趁着乌冬面入锅的间隙收下,找出几个硬币放回我们面前的柜台。
“还是一碗三百日元……没有涨价”
川下先生用翅膀将硬币扫到面前,语气竟有些惋惜。
“三百元一碗是雄吉先生的祖父接掌店铺时定下的,可现在这个物价,两瓶保特瓶饮料就要三百日元了吧……这家店的老食客们都替他担心店里的周转情况,会轮番给雄吉先生讲述外面的物价如何飞涨,竞争如何激烈,并把一千元放在柜台上任他找零,这样如果他决定涨价也不会有开不了口的尴尬。可是这家伙就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第一次听说顾客央求店家涨价,真是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我不禁开始对这家陈旧却整洁的小店刮目相看。
“您的猪排炎魔乌冬和温泉蛋牛肉乌冬。”
谈话间,两碗乌冬面被送至面前,晶莹剔透的面配上热气腾腾的秘制汤底,舌头还没派上用场之前,眼睛首先品尝到了美味。
川下先生不徐不疾的打开印有繁复和风纹样的餐具巾,露出一整套檀木餐具,有长筷有短筷,有吃多春鱼的尖头筷,有喝汤用的大肚勺和吃甜点用的小金属勺。
对比之下,我这双刚从包装里拆开的栗木筷无比寒酸……
川下先生看见我的窘迫,他却先愧疚了。
“啊…真是抱歉啊,忘了提醒您要带汤勺。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先用我的这副吧。麻烦雄吉先生再清洗一遍。”
雄吉先生一言不发的取过,拿出了一整套清洗工具,拿出了对待乌冬面般的认真来清洁汤勺。
“雄吉先生的店里从来不提供一次餐具,美味的料理如果配上一双粗糙的筷子和简陋的塑料汤勺,简直是大大的败笔。”
汤勺洗好擦干后被干净的纸巾包裹着勺头,以勺柄向我的姿势被递过来。我赶紧双手接过,欠身道谢。
我学着川下先生这位老食客的样子先勺了一勺汤,吹掉一部分热量之后送到嘴边,再搭配一小筷子乌冬面。经道的乌冬软糯可口,保留了小麦被阳光晒过后的原野气息。配以浓郁汤底,滋味非凡。
真是好吃啊……我这个一直忙碌穿梭于城市之间,常年吃着快餐的下里巴人在这一刻感动的泪流满面。
“无论是料理还是其他什么手工艺,只有倾注了几代人的心血才能让品质达到精致的巅峰。是几万个、几十万个小时的时间堆积,祖父将他所参悟出的珍贵经验传授给儿子,儿子再总结自己的感悟传给孙子,几代人的手艺就像是一坛永久流传的佳酿。而我们只要花上一点钱就能获得几代人持之以恒的成果,想到这里真是觉得愧对,要更努力的的好好工作生活才是。”
川下先生吃面方式十分独特,他叼起一根晶莹剔透的乌冬“刺溜”一声吸进嘴里,吃的满脸陶醉。
我边吃边点头,只会“呜呜呜嗯”之类含糊不清的表示赞同。等回复语言功能的时候,面前只剩下连汤都没有的空碗。
“川下先生真是个经验老道的饕客啊……其实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很久了。您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吗?”
雄吉先生端上餐后解腻的麦茶,我慢悠悠的喝着,幸福指数稳定在八十五分左右。
“并不是,其实我的出生地在新西兰。”
我惊讶的把眼睛瞪的和川下先生正常睁眼状态时一样大。
“新…新西兰?可是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地道的日本人。”
川下先生似乎得到赞扬般骄傲的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您能那么认为真是太好了,说明我对日本社会融入的还不错。”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之前还在伦敦旅居过一阵子,您究竟去过几个国家呢?”
川下先生伸出一只爪子,歪着头开始数。
“伦敦待了十五年,那时候我是一个叫Ryker的邮递员。法国待得时间并不长,小舌音对我们来说太难念了。德国待了两年,我特别喜欢那里的黑啤,直到有一次我喝醉了不小心掉进敞开的酒桶里差点淹死。西班牙值得一去,意大利倒是只玩了一段时间,很多博物馆都拒绝我的访问,理由是怕我掉毛影响艺术品……”
我想象着川下先生头戴旅行帽,领着行李箱满世界飞来飞去的样子,他每说出一个国家的名字,想象中的地图便点亮了一块。
“和雄吉先生这样专注、执着,永远停留原处的匠人精神比起来,这应该是另一个极端的生活方式吧。我想命运既然选择让我生来就是猫头鹰,赐予我一双无法停留的翅膀就是让我永远漂泊。外人不能够理解,探险者热衷的不是什么宏伟的星辰大海……”
“而是永恒未知的前方,能够融入每种文化的不同身份转换,以及无限可能的生活!”
我几乎用喊的与他一起异口同声的脱口而出,在最后一个字落下之后,我的手与他的翅膀,穿过雄吉拉面店中朦朦胧胧的腾腾热雾,紧紧交握在一起。
夜行咖啡馆「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