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博尔赫斯
(一)现在,读者,你,也许在喧闹的候车室里,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在公园里长椅的一端,在台灯光照着的卧室床上。你正在调整自己的姿势,努力让自己的阅读过程变得更加舒服一点来更好地享受这篇小说,。当你看到上当的标题和下面的这几行文字的时候,你已经邂逅了一篇小说,一个写手,一个不完整世界的残片。
(二)华阳居住的城市中有三个图书馆。他最喜欢的一个距市中心最远,年代最久,大概是上个世纪末末政府主张并资助修建的,在一个独立的楼体中占了三层,每层有一个大厅,摆着整整齐齐的二十八个架子,每个架子有等高的八层,紧紧密密地排着一本本或花花绿绿或书页发黄的书。也许正因为这里的书很旧,这个图书馆才比较“冷门”。然而华阳却喜欢这里,在这里他可以自由地邂逅一本本书,一个个作家,一个完整的世界。
每到假期,本是常客的华阳几乎像上学一样有规律地在这里逗留。阅读可以给孤独解毒。
华阳经常去二楼。每当他进到这个屋子里,朝着坐在门口的老大爷轻轻的一笑,便缓步走入这一排排书架中间。在一人多高的书架投下的阴影中可以完美地舒缓他因快节奏生活而带来的疲惫感。他喜欢抚摸着每一本书的书脊,从中找出熟悉的作家的名字,或者是令他感兴趣的书,亦或是随意抽出来一本漫读,拿着它坐在椅子上,在太阳角度的变换中翻阅它,读上二三十页以后决定是否要换下一本书来读。没有人干涉他的阅读内容,方式,习惯,完全的阅读自由。
这是一个星期五,华阳依然和以前一样,按着固定的程序来到书架中。他每天读的书似乎汇聚成了一个书的目录,一本书的书。
(三)现在,你也许揉了揉眼睛,你也许会撇撇嘴,这篇小说的展开之慢令你不满。你把手中的小说向后翻了翻简单地浏览了一下,扫过两眼,以示内心中对于小说情节下文的急不可耐。然后你又果断而迅速地翻了回来——你生怕错过了你刚才要读的那个句子——因为你想也许下一句话就是小说的转机——
(四)华阳这一次在一个个架子之间踱步的时间格外长。
也许他今天想要找一本上次没有读完的书然而却不见了,也许他今天口味挑剔不想继续看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也许他今天厌倦了在这些旧书中兜圈子的日常。
这时他发现在一个装满了黑黝黝的武侠旧书的一个架子的左上方有一个缺口,斜放着一本薄书(莫不如说是几张纸)。华阳出于人类最根本的好奇心,伸手把那几张纸抽了出来,那时他还以为是别人的读书笔记遗忘在这里。华阳走到窗边一排排桌椅前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这并不是什么读书笔记,而是一本书。
——是一本书的一部分。
华阳手中的“书” 被他轻轻放到了桌子上。在和煦的八月阳光下,纸页明显是泛黄的,而且华阳的手指上沾了一小层灰尘。这明显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几页。他轻翻了两下,只有六页,最后两页由于印刷问题而模糊不清了。那个撕书的人明显很马虎,书脊被损坏了,而且有一个小碎片夹在这几页纸中,书脊上只能看出作者名字的三个字母“Bor”.
从这里看来是一位比较冷门的外国作家写的一本受人冷落的小说集。
华阳又浏览了它一遍以后,把它装在书包里。一种强烈的意志驱使他去了解这本小说并且读到这本书——即使在这几张残页上的小说他没有看懂,却也依然十分吸引人。这便是在特定情况下的求知欲吧。
(五)读者你现在一定也在思考这神奇的残页到底是谁写的、内容是什么、有是谁撕掉它的,你大概也已经看得出来你手中的这篇小说与华阳桌子上放的残页上的小说脱不开干系。然而你却又责备作者我为什么不将残页上的内容透露出来。你不要着急,现在我已经潜入华阳的家中,来满足你们这些读者的要求。华阳已经睡着了,这些残页安静地放在他的桌子上,他睡前还读了一遍。现在让我来给你概括一下残页上的内容
这是一篇短篇小说《两个人做梦的故事》,改编自一个历史学家的一次讲话:在古开罗有一个穷人,他只有祖传的带花园的房子。他靠自己辛勤做苦力来维持生活。有一天,这个人在花园中的无花果树下睡着了,梦见一个口中含着金币的人来对他说:“您的财富在波斯,伊思法罕,您去找它吧!”这个人醒来以后便上路了。他历经了千辛万苦到达了伊斯法罕,因为过度疲劳而在清真寺内休息,天黑时便睡着了。醒来时,他在一伙盗匪的手中,原来这群盗匪打劫了这里。盗匪队长问那个人为什么在这里?那个人只好一五一十地把那个梦和寻找财宝的想法说了一遍。盗匪队长笑了:“傻瓜,你居然会相信一个梦、一个直觉,我曾经梦见过不止一次,在开罗的无花果花园里埋藏着财宝,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傻瓜!”这个人从盗匪手中逃出来以后回到开罗的家中,在花园无花果树下挖出了包藏。
残页上的小说讲的大概就是这个内容。读者们,你们就继续往下读吧!
(六)华阳几乎彻夜失眠。他在思考残页上的小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有人会将它撕下呢?
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此时天刚刚灰蒙蒙亮。他又看了一遍残页,带着检查的态度,并且观察了出现印刷问题的那一页。这次他不再是一无所获了。在那页模糊乌黑的油墨中,有人用铅笔写下来一个号码——很明显是一个电话号。这足以说明这一切是有人有意为之的。
他几乎是因兴奋而颤抖地掏出来手机按下了这个电话号码,然而他克制了自己。直接打电话是贸然的。他发了一条短信取而代之:
“您好!我是X图书馆的读者。我看见了您留在一本书上的这个电话号码,且十分乐意与您就这本书进行讨论,好吗?”
等待无疑是最痛苦的。
发出短信后的24个小时他没有收到回复。他的兴奋已经黯然失色。短信发出后32个小时,他来到街角的电话亭。
华阳拿出那一串数字,认真地把它们输到电话中。其实他拿着写有这个电话号的便条是多余的,因为这个号他已经烂熟于心。几秒钟后,“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他的心中镀上了一层灰色的绝望。
华阳又打了一次,同样的回答。
他把手中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揉成一团远远地扔了出去,并且气急败坏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华阳的浑身一激灵。
“喂,您好。您是?”
(七)相信你的目光正在迅速下移,怀着一种谜底揭开的心态,这突然接通的电话让你变得焦急,你迫切地想知道下文。不妨停在这里,给自己几秒钟设想一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呢?
(八)“喂,您好。您是?”电话那头传来和蔼的女声。
“哦,对,你是图书馆人么?”华阳惊慌失措一时都不知道自己的问题要怎样提出。
“您说什么?”对方不愠不躁。
“哦,我是说——您在X图书馆读书吗?我在这里的一本奇怪书上看到了您的这个号码。”
“不好意思,我并不在X图书馆读书。您找错人了。”
刚接通电话时希望与兴奋的光暗下来。华阳呆在电话亭里,没有预想到这一种可能。
“不过,我也知道这个图书馆,咱俩大概是同城人吧。交流一下没什么不好的,我也喜欢读书。”
华阳的心中闪了一丝微弱的光。书往往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尤其是在陌生人之间尤为突出。
Y咖啡馆里。
华阳找到了刚才和他通话的女孩。她告诉他她在这个咖啡馆中读一本橘黄色封皮的马尔克斯的小说集。华阳进了咖啡馆以后很快地找到了她。整个咖啡馆中只有她一人在读书。华阳不禁摇头,“文艺青年”竟被扼杀得仅剩寥寥几个。
她是那种朴素而平凡的女性,穿着朴素而平凡。然而手中的书却把她衬托得与咖啡馆中其他人不同。华阳与她见了面,进行了自我介绍和寒暄,华阳便把这两天的经历完整地告诉了她,并让她读了那几张残页,彼此交换了看法。然后她发现残页上的电话号码和她的号码相似却不相同。可能是华阳的忙乱中按错了一位数才有了这样的美丽邂逅。对于华阳来说,这次寻找残页来源的行动似乎终止了,因为他已经有了成果,他有了第一个推心置腹的真正朋友。如此看来,残页等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这是一种如花朵开放瞬间般的感受。在几个日夜的探寻后从另一种意义上得到了答案。他们交流了对于整个生活的一切看法,超越读书这个范围。她向他推荐了自己喜欢的书与作家,并且从包中拿出来了她带在身上的《博尔赫斯诗歌集》,从中谨慎地撕下一页,写下了联系方式并且作为这次经历中,除了那几张残页外的象征性事物。
华阳仅读了被撕下来的那一首诗歌,却被这个作家诗歌的理性、智慧、美感与内涵所打动。他在X图书馆中找他的作品来读,买他的作品来欣赏。不到一年,他对于这个拉美作家的涉猎范围已经不再仅仅是诗歌,还读了他的演讲集,小说集,杂文集。
你感觉这篇小说(你所读到的这篇)在这里就要华丽地结束了,然而华阳的小说要美好地开始了。一个和一年前类似的夏日,他翻来博尔赫斯的《世界性丑闻》(一个小说集)某页时,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题目,《两个人做梦的故事》,进而是华阳读过十多遍,无比熟悉的内容。他翻了翻书的前几页,博尔赫斯,Borges.
释然。
当夏日的阳光不知第几次温暖他的后背,这次也燃烧了华阳的心。像是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古玩店里的琥珀熔化,里面的昆虫以一种绝美的姿态呈现出来;像是残页上的那篇小说,一个人寻找折返于开罗和伊斯法罕的财宝一样。原来这一年来,他一直在读一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作家的书。此时,华阳突然明白了撕掉残页的那个永远未知的人的目的:便是为了邂逅另一个爱同一个作家的人,或者是让更多的人爱上一个作家。
(九)现在,你读完了我写的这篇小说。也许你和华阳一样内心释然洒满温暖的阳光,也许你认为这篇小说的最好的目的地应该是废纸篓。不过无论你的想法如何,你无形中已经成为这篇小说中的一部分。更多的下一个读者,下一个“你”,也会来邂逅这篇小说。不过我相信你也许会发现我又一次狡黠地隐蔽了什么,你也许和别人一样好奇地想知道华阳读到第一首博尔赫斯的诗歌。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
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
愿每一段文字的相遇都那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