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竹为躯,以纸为容,以桐油为华服,以水墨为披帛,以锦线为明眸”,这是我家曾经赖以生存的事物——油纸伞。
我姓祁名竹,出生在山间的竹林里。母亲在生我时不幸难产而死,父亲靠祖传的制油纸伞技艺将我养大。我从小便观摩父亲制伞——选竹子,削伞骨,粘伞面,绘图案,上桐油……每一道工序都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我名字里的“竹”是伞杆的材料,我们家的家训也与油纸伞有关——
“得伞面之温润与风雅,兼伞杆之气节与风骨。”
这家训我从小就听父亲念叨,并暗自赞叹是怎样文雅的祖先才能想出如此家训,还曾暗笑木讷的父亲与这家训相去甚远。
待我长大些,父亲就让我实践制伞。时光正如山前的溪水,缓慢流淌。
在弱冠之年,我爱上了一位温婉娴淑的女子。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那女子的出身虽算不上富贵人家,但也是书香门第。而我家是世代相承的手艺人,凭借炉火纯青的技艺,在方圆百里也算小有名气。女子的父亲看在我态度坚决且不卑不亢的份上,最终同意将女儿嫁与我,但是要求“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礼节不能少。
娶亲的钱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父亲一生不慕钱财,并无多少积蓄。眼看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就要低三下四地到处去求人借钱,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家的家训……
求人不如求己。因为竹子挺立着脊梁,所以能被选为伞杆的材料。于是我不分昼夜地赶制油纸伞,熬走了星星,熬累了月亮,熬出了眼里的红血丝。我丝毫不敢松懈,终于在约定的日子前攒够了娶亲的钱。但是这对我而言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娶亲那天,我身着庄重的大红喜服撑伞而来。今日的重点就在我撑着的那把油纸伞上——火红胜枫的底色上缀着一双金色精致的凤凰,在阳光的眷顾下使围观的人们目眩神迷。
油纸伞是美满幸福的象征。当我一手撑伞,一手牵着新娘穿过人群时,枝头的喜鹊毫不吝惜它轻快宛转的祝福。
在我三十三岁那年,日军大举入侵,犯下累累罪行。大量国土沦陷,魔爪伸到了我所在的山村。阴霾笼罩下,人心惶惶。村里很快组织了游击队进行顽强抗击。
一日我和妻子因事外出,次日归家,却发现父亲倒在血泊之中。
幸存的目击者告诉我,日军长官吉冈苍介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寻至此地,父亲誓死不肯泄露游击队的行踪,竟还操起铁器发疯一般地扑向他……毫无悬念地,子弹凄厉冰冷的爆炸声响起,惊起了枝头上最后几只栖息的麻雀。
“我给太君带了件礼物。”我尽力抬了抬嘴角,它仿佛有千斤重。
看守狐疑地对我搜了身,拿起我手中的油纸伞翻来覆去看了看,最终还是放我进去。
我永远忘不了那张胜于禽兽的狰狞丑恶的脸。
“这就是我带来的礼物。”我把油纸伞轻轻拿到身前。那是一把未经着色的油纸伞,皮纸透明而浸透着惨白。
不知翻译说了些什么,让那日本军官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攥伞的手进一步伸向前,那军官也渐渐抬起手来……
而他突然向后倒去,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心口喷溅出了污红的血。
我做的这把油纸伞并非普通的伞,它的玄妙之处在于伞杆里藏了一把特制的尖细的“刀”,通过旋转伞柄便可以露出来。
一旁羸弱的翻译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被我毫不费力地刺死了。
我将染了污血的油纸伞插在父亲坟前。我想让他看见,让他得以瞑目。
“伞杆之气节与风骨”,原来老祖宗传下来的家训,他真的做到了。
战争结束的几年后,我携妻子离开山林,成为了一名作家。在山林里与纯净自然相伴的生活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无尽的灵感,我的作品竟渐渐流传开来。
可好景不长。我莫名其妙地走入了继日军侵略后又一段艰难的至暗岁月。
那大概是无数人难以承受的噩梦。
天空中集结满了无声叫嚣的乌云。我被几个戴红袖章推搡上台,台下是乌泱泱的人群。膝盖下的碎玻璃渣细细密密地刺入肌肤。脖子上的大牌子,头顶上的高帽子,扯着我无尽下坠。我好像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叫喊着“打倒祁竹”,我在喧嚣里显得如此静默,就好像我才是真正的看客。
我听见有声音在宣读我的罪状,每一条都让我感到陌生……
我的后背猛然被狠狠地踢了一脚,“问你呢!到底认不认罪?”台下突然安静下来。
“请你们听好——我,祁竹,无罪。”我微笑着,字句缓慢而铿锵,微哑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我当然清楚不认罪的后果。最后是怎样呢,我当时大概已经神志不清了,只隐约记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苏醒时我已躺在家中,身旁是累得昏睡过去的妻子。看见一旁泛黄的油纸伞,其上绘的竹子却苍翠地挺立着。我忆起人群散去后妻子把伞遮在我身上,含泪将我搀扶起来。我全身上下满是血污,被压着弯久了的腰痛得没有知觉。可我还是尽力地举正了油纸伞,尽力地把腰杆挺直、再挺直……
“认罪吧,不行吗?”妻子无比憔悴的面容在我眼前哀求。
而我却笑了笑,眼尾挤出了略显沧桑的细纹。
“生得伞面之温润与风雅,死有伞杆之气节与风骨。”
我是那外柔内刚,宁折不弯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