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把便当盒放在天台的水泥围栏上，小心翼翼地不让它靠近边缘。这是她每天中午的固定位置——教学楼顶层的东北角，一个几乎没人会来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操场，却又不会被下面的人注意到。
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林小雨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垫在身下，从书包里掏出素描本和铅笔。她打开便当盒，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昨晚剩下的红烧排骨、一小撮青菜和半颗卤蛋。妈妈总是这样，把晚餐的剩菜重新摆盘，就变成了她第二天的午餐。
"今天的排骨有点咸了。"林小雨小声嘀咕着，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操场上的喧闹声隐约传来，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聊天。林小雨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铅笔在纸上轻轻滑动，勾勒出一个投篮的男生跃起的瞬间。
"画得真像。"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林小雨差点把便当打翻。她猛地转头，看到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对不起，吓到你了。"男生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我看天台门没锁，就上来了。"
林小雨迅速合上素描本，把便当盒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没有说话。她认识这个男生——上周刚转学来的陈阳，据说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才转到这所学校的。在班里，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下课就和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出去，笑声大得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这是你的专属领地吗？"陈阳没有因为她的冷淡而退缩，反而走近了几步，"视野确实不错。"
林小雨往旁边挪了挪，用行动表示不欢迎。但陈阳似乎完全不懂社交距离，直接在她旁边坐下了，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三明治。
"食堂人太多了，"他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含糊不清地说，"我找了半天位置，结果发现这里还有个世外桃源。"
林小雨盯着自己的便当，希望这个不速之客能快点离开。她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在人群中做一个透明人。陈阳的存在让她浑身不自在，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扔进一块石头。
"你在画什么？能给我看看吗？"陈阳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好奇地指向她怀里的素描本。
"没什么。"林小雨把本子抱得更紧了。
"我看到了，是篮球场那边吧？你画得真好，那个动作特别传神。"陈阳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从小就画不好画，连火柴人都歪歪扭扭的。"
林小雨没想到他观察得这么仔细。她犹豫了一下，慢慢打开素描本，翻到刚才画的那一页。
"哇，真的好像！"陈阳凑近看，"这是三班的王浩吧？你连他投篮时习惯性吐舌头的细节都画出来了。"
林小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确实经常画王浩打球，因为他的动作最有张力，但她没想到陈阳才来一周就能认出人来。
"你怎么知道是他？"
"上周体育课我们班和他们班一起上的，那家伙投篮特别准，就是姿势有点怪。"陈阳模仿了一个夸张的投篮动作，逗得林小雨差点笑出来，但她很快抿住了嘴唇。
一阵沉默。林小雨继续小口吃着已经凉了的便当，陈阳则望着远处的操场。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他突然问道。
林小雨的手顿了一下，"习惯了吧。"
"在以前的学校也是这样？"
"嗯。"
"不觉得孤单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林小雨一下。她放下筷子，合上便当盒，"我要回教室了。"
"等等，"陈阳拦住她，"我不是故意冒犯你。只是...我觉得你画得这么好，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林小雨摇摇头，"我不需要。"
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陈阳却突然说："明天我还能来这里吃午饭吗？"
林小雨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天台是公共区域。"
"那就是可以了？"陈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明天见，林小雨。"
她惊讶于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没再多说什么，快步走向楼梯间。直到走进女厕所，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林小雨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着。
接下来的几天，陈阳果然每天都来天台。林小雨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开始期待中午的这段时光。陈阳总是带着各种话题——新转学的见闻、班级里的趣事、他周末去的有趣地方。而林小雨则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更多时候是在素描本上涂涂画画。
"你今天画了什么？"第五天中午，陈阳凑过来想看。
林小雨下意识地合上本子，"没什么特别的。"
"让我猜猜，是不是又画了操场上的谁？我发现你特别喜欢画人物。"陈阳不依不饶，"给我看看嘛，我保证不笑话你。"
"我没有担心你笑话我。"林小雨小声说，但还是松开了手。
陈阳翻开素描本，惊讶地发现今天画的不是操场上的场景，而是教室的一角——最后一排的座位，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面上，一个男生正趴在桌上打瞌睡。
"这...这是我？"陈阳瞪大了眼睛。
林小雨的耳根红了，"昨天下午第一节课，你睡着了。"
"你居然画了我！"陈阳兴奋得像发现了宝藏，"天啊，我看起来这么帅吗？这光线处理得太棒了！"
"你本来就很上相。"林小雨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太像夸赞了。
陈阳却像得到了最高评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要把这张画拍下来当手机壁纸。"
"别！"林小雨急忙阻止，"这只是一张草稿，还有很多不足..."
"我觉得完美极了。"陈阳认真地看着她，"林小雨，你真的很有才华。"
这样的直白称赞让林小雨不知所措。她低头整理铅笔，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
"对了，"陈阳突然想起什么，"下周有数学小测，你准备好了吗？"
林小雨的肩膀明显垮了下来，"别提了，我最差的就是数学。"
"需要帮忙吗？我数学还不错。"陈阳拍拍胸脯，"要不放学后我教你？"
"不用了，我...我自己能行。"林小雨习惯性拒绝，但心里却涌起一丝期待。数学确实是她的噩梦，上次月考只拿了62分，妈妈为此念叨了好久。
陈阳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别客气，就当是谢谢你画我。而且..."他神秘地眨眨眼，"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教我画画。"陈阳指着素描本，"我也想学怎么把人物画得这么生动。"
林小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交换。她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好吧。"
"太棒了！"陈阳高兴地举起双手，"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学习互助小组了！"
他的热情感染了林小雨，她忍不住也露出微笑。就在这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两人匆忙收拾东西准备回教室。
下楼的时候，陈阳突然问："对了，为什么你的素描本里都是别人，从来没有你自己？"
林小雨的脚步顿了一下，"...因为没人帮我画啊。"
"那下次我来画你，"陈阳笑着说，"虽然可能画得很丑。"
"不要。"林小雨加快脚步走在他前面，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突然变红的眼眶。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不画自己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女孩，总是低着头，眼神躲闪，连微笑都显得勉强。这样的自己，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呢？
但今天，在天台的阳光下，她第一次感觉到，或许有人愿意真正地"看见"她。
"这个二次函数的问题，你总是卡在配方这一步。"陈阳用铅笔轻轻点着林小雨的练习本，"把它想象成篮球投篮，抛物线的最低点就是球出手的位置。"
林小雨皱着眉头盯着那道题，图书馆的灯光在她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周三放学后的图书馆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高三学生在远处埋头复习。她和陈阳占据了一张小圆桌，上面摊满了数学参考书和草稿纸。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里要加9又减9。"林小雨小声嘟囔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
陈阳突然站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篮球，在林小雨惊讶的目光中轻轻抛向空中又接住。
"看，"他又抛了一次，"球离开手的瞬间速度最快，然后慢慢减速到最高点，再加速下落。这个函数就是在描述这个过程。"
林小雨眨了眨眼，"你是说...这个公式在描述篮球的飞行轨迹？"
"没错！"陈阳的眼睛亮了起来，"加9减9就是为了让这个'轨迹'完整。就像投篮时，你得考虑出手角度和力度一样。"
这个比喻突然让林小雨恍然大悟。她低头重新审视那道题，数字和符号似乎有了新的意义。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几分钟后，她抬起头，不确定地把答案推给陈阳看。
"完全正确！"陈阳高兴地打了个响指，又赶紧看了眼图书管理员的方向，压低声音，"我就知道你能行。"
林小雨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是她第一次在没人催促的情况下解出一道数学难题。窗外的夕阳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条纹，她突然注意到陈阳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有他思考时习惯性轻咬的下唇。
"轮到你了。"陈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说好要教我画画的。"
林小雨从书包里取出素描本和铅笔，犹豫了一下，翻到一页空白处。"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吧。你想学画什么？"
"人物！就像你画的那种。"陈阳迫不及待地说。
"那得先学结构。"林小雨在纸上画了几个简单的几何图形，"人体可以分解成这些基本形状..."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林小雨展现了与平时内向性格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她严格地纠正陈阳的每一处错误，要求他反复练习最基本的线条和比例。
"不行，肩膀太宽了，重画。"她用铅笔轻轻敲打陈阳的草图，"还有，脖子不是直线，是有弧度的。"
"天啊，你比老张还严格。"陈阳揉着发酸的手腕，夸张地叹气。老张是他们的数学老师，以严厉著称。
林小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耳根微微发红，"对不起，我太较真了..."
"不，这样很好！"陈阳笑着摇头，"严师出高徒嘛。我只是没想到平时安静的小雨老师这么有威严。"
"小雨老师"这个称呼让林小雨心跳漏了一拍。她低头整理素描本，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
"对了，"陈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能给我看看你的其他画吗？不只是操场那些。"
林小雨的手指僵住了。她的素描本后半部分是一个完全私密的世界——空教室的一角、雨后窗台上的水珠、图书馆书架间的光影...这些她从未给任何人看过。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陈阳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犹豫。
阳光渐渐西斜，图书馆的灯自动亮了起来。林小雨深吸一口气，缓慢地翻到本子中间的一页。那是一幅精细的素描：音乐教室的钢琴上落了一层薄灰，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照在琴键上。
"这是..."陈阳屏住呼吸。
"我把它叫做'秘密角落'系列。"林小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都是学校里没人注意的细节。"
陈阳一页一页小心地翻看，每一幅画都像是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魔法世界——实验室里排列整齐的试管、美术室角落的石膏像、甚至只是楼梯转角处的一片剥落的墙皮。这些平凡的景物在她的笔下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太神奇了。"陈阳真诚地说，"你真的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美。"
林小雨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她的画，妈妈总是说"画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多花时间学习"。
"我..."她刚要开口，图书馆的闭馆铃声突然响起。
"已经这么晚了？"陈阳惊讶地看了眼手表，"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走。"林小雨条件反射般拒绝，随即看到陈阳脸上闪过的一丝失落，又补充道，"不过...明天中午天台见？我们可以继续...学习。"
陈阳的笑容重新绽放，"一言为定！"
走出校门时，夕阳已经沉到了教学楼后面。林小雨走得很慢，脑海中回放着下午的每一个细节——陈阳讲解数学题时发亮的眼睛，他笨拙但认真的素描尝试，还有他看到她的画时那种真诚的赞叹。
转过街角时，她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素描本，迅速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一幅未完成的草图——一个男生低头解题时的侧脸，眉间微微皱起，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今天下午她趁陈阳专注做题时偷偷画的。
林小雨用手指轻轻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一种陌生的温暖感觉在胸口蔓延。她合上本子，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第二天中午，林小雨比平时早到了天台十分钟。她特意多带了一份妈妈做的曲奇饼干，用印有小雏菊的餐巾纸包好。当陈阳推开通往天台的门时，她正在素描本上涂鸦。
"哇，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陈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包裹。
"就是...谢谢你昨天教我数学。"林小雨把饼干推向他，"我自己烤的，可能有点焦。"
陈阳咬了一口，眼睛立刻眯成了两条缝，"太好吃了！你居然还会烘焙？"
"跟我妈妈学的。"林小雨小声回答，看着陈阳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三块饼干，"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没办法，太好吃了。"陈阳舔掉手指上的饼干屑，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纸，"看，我昨晚的作业！按照你教的方法画的。"
林小雨惊讶地翻看着那些素描纸。虽然线条依然生硬，比例也不够准确，但能看出陈阳确实花了很多时间练习。
"你...真的练到很晚吧？"她注意到一些草图上标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
"值得啊。"陈阳咧嘴一笑，"我可不想让小雨老师失望。"
林小雨感到脸颊发烫，赶紧转移话题，"今天我们继续学数学吧，下周就要小测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的午休时间总是这样度过——一半学习，一半画画，偶尔分享各自带来的小零食。林小雨发现陈阳解题时的思路非常灵活，总能找到教科书上没提到的简便方法；而陈阳则对林小雨观察事物的细致程度惊叹不已。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角度的？"周五中午，陈阳指着一幅画问道。画中是操场边的老槐树，但从一个非常低的角度仰视，树枝在天空中伸展得像一幅抽象画。
"我有时会躺在树下。"林小雨轻声说，"从下面看，世界会变得不一样。"
陈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交换视角。"陈阳兴奋地解释，"你教我数学，用你的思维方式；我教你观察事物，用我的方式。这样我们都能学到新的东西。"
林小雨犹豫了一下，但好奇心最终战胜了犹豫，"怎么开始？"
"先从简单的开始。"陈阳指着天台的围栏，"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铁制的围栏，有些生锈，高度大约一米二，间隔十厘米的竖杆..."林小雨机械地描述着。
"停！"陈阳打断她，"不是这样。不要分析，只是告诉我你感受到了什么。"
林小雨困惑地皱起眉，重新看向围栏。阳光在金属表面跳跃，锈迹形成奇怪的图案，远处操场的声音透过栏杆传来...
"它像...一个牢笼，但也是保护。"她不确定地说，"阳光穿过栏杆在地上画出条纹，像监狱又像琴键..."
"太棒了！"陈阳拍手，"这就是我说的'感受'而不是'分析'。现在轮到数学了，教我像你一样思考。"
林小雨试着引导陈阳用她的方法解题——一步步严谨地推导，检查每一个中间步骤。令她惊讶的是，陈阳虽然抱怨过程太慢，但最终得出的答案却比平时更准确。
"这太神奇了，"陈阳盯着自己写满详细步骤的草稿纸，"我从来没想过数学可以这样做。"
"我也没想到观察事物可以...这样感受。"林小雨轻声回应。她突然意识到，短短一周的相处，陈阳已经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她看到了以前从未注意的世界色彩。
周末前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林小雨通常找个角落看书，但今天陈阳硬是拉着她加入了班级的篮球活动。
"我保证不让你上场，"他笑着说，"就坐在场边画我们打球的样子，好吗？"
林小雨勉强同意了。她坐在篮球场边的长椅上，素描本放在膝头。场上，陈阳灵活地穿梭在同学之间，他的运动衫被汗水浸湿了一片，头发随着跳跃的动作飞扬。林小雨的铅笔快速移动，捕捉他投篮时手臂伸展的弧线，防守时微微下蹲的姿态。
"画得真像！"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林小雨吓了一跳，赶紧合上本子。是同班的李梦，班上的活跃分子之一。
"能给我看看吗？"李梦好奇地问，"听说你画画特别好。"
林小雨迟疑了一下，慢慢打开本子。李梦凑过来，发出由衷的赞叹："天啊，你连陈阳打球时的小动作都画出来了！他确实总喜欢在投篮前转一下球。"
林小雨没想到李梦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更让她意外的是，李梦没有嘲笑她只画陈阳，反而真诚地称赞她的技巧。
"你应该参加下个月的艺术节，"李梦建议道，"我们班正愁没人报美术类比赛呢。"
"我...我不行的。"林小雨下意识拒绝。
"为什么不行？你明明画得这么好。"李梦不解地问，这时下课铃响了，她匆匆道别，"考虑一下哦！"
林小雨收拾素描本时，陈阳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刚才李梦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该参加艺术节。"林小雨低声回答。
"太棒了！"陈阳激动地拍了下大腿，"你一定要去！"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但你的画值得被看见。"陈阳认真地说，"就像你教我的，有时候得跳出舒适区。"
林小雨沉默了。陈阳的话触动了她内心某个地方。也许...只是也许，她可以尝试一下？
放学路上，林小雨经过公告栏，艺术节的海报格外醒目。她停下脚步，看着报名表上寥寥无几的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素描本的边缘，那里记录着她眼中世界的千百种模样。
也许，是时候让别人也看到这些了。
回到家，林小雨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久久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她从未认真画过自画像，因为总觉得镜中的女孩太过平凡——不够大的眼睛，不够挺的鼻梁，总是紧抿的嘴唇。但今天，她拿出素描本，第一次尝试描绘自己。
半小时后，她沮丧地放下笔。画中的女孩眼神空洞，线条僵硬，完全没有她画别人时的生动。正当她准备撕掉这页时，手机突然响了。是陈阳发来的消息：
[今天的数学作业第三题怎么做？我卡住了。]
林小雨看着那条消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放下素描本，拿起手机开始回复。自画像可以改天再试，现在，有人需要她的帮助呢。
艺术节当天，林小雨站在礼堂后台，手指紧紧攥着素描本的边缘，指节都泛了白。礼堂里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一波波涌来，让她呼吸困难。她开始后悔答应参加这次比赛，后悔让陈阳和李梦把她的画作装裱起来挂在展板上，后悔走出那个安全的天台角落。
"紧张吗？"陈阳突然出现在她身旁，手里拿着两瓶柠檬水。他的校服衬衫比平时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特意打扮过。
林小雨接过水，小啜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内心的焦灼。"人太多了，"她声音发颤，"我能...我能不参加了吗？"
陈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给她。"看看这个。"
林小雨展开纸，是一张数学小测的试卷，右上角用红笔写着醒目的"82"。
"这是我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次月考她才考了62分，这次居然提高了整整20分。
"老张刚发下来的，"陈阳笑着说，眼睛亮得像星星，"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这是班里进步最大的试卷。"
林小雨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分数，一种奇妙的温暖从心底升起。这是她第一次在数学上获得肯定。
"所以，"陈阳靠近一步，声音轻柔却坚定，"连最讨厌的数学你都能征服，站在这里介绍你最喜欢的画作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礼堂的广播突然响起："请美术类参赛同学到各自展位准备，评选即将开始。"
林小雨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陈阳鼓励的目光。他今天喷了一点柑橘味的香水，清爽的气息让她想起天台上的阳光。
"我...我试试看。"
展区被安排在礼堂西侧，李梦已经在那里等候，看到他们立刻挥手。"快来！我把你的画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林小雨的"秘密角落"系列被精心装裱在五块展板上，每幅画下方还贴了手写标签。让她惊讶的是，展台前已经围了几个其他班的学生。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超会画画的女生，"李梦向围观者介绍，"她画的都是学校里没人注意的小细节。"
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指着音乐教室钢琴那幅画问："这是真实存在的场景吗？"
林小雨的喉咙发紧，声音几乎卡在嗓子里。"是、是的，在旧楼的音乐教室..."
"阳光真的会那样照在琴键上吗？"另一个男生好奇地问。
"只有...只有周三下午四点左右，"林小雨发现自己竟然能回答这些问题，"窗帘要拉开到这个角度..."她用手比划了一下。
渐渐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提问也接连不断。林小雨的回答从一开始的结结巴巴变得流畅起来。她解释自己如何发现这些角落，用什么技法表现光影，甚至讲起了每幅画背后的故事。
"这幅剥落的墙皮，"她指着一幅小画，"是我去年冬天发现的。那天我数学考砸了，躲在楼梯间哭，抬头就看到了这个。那些裂纹像一幅地图，让我觉得...失败也不过是人生地图上的一小部分。"
说完这段话，林小雨自己都愣住了。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些想法，甚至没在日记里写过。而此刻，她竟然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袒露心声。
陈阳一直站在人群外围，脸上挂着骄傲的微笑。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悄悄竖起大拇指。
评选持续了整整两小时。当评委——一位当地知名的美术老师——停在林小雨的展台前时，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些作品非常特别，"评委推了推眼镜，仔细端详每一幅画，"你有独特的观察力和表现力。"他指着实验室试管那幅，"这幅的光影处理尤其出色，试管上的反光和水珠的质感栩栩如生。"
林小雨感到脸颊发烫，低声道谢。评委最后在评分表上写了很久，临走时对她说："继续画下去，年轻人。世界需要更多能发现美的眼睛。"
下午四点，艺术节进入颁奖环节。所有参赛者被请到礼堂中央，林小雨站在人群中，不再像开始时那样颤抖。当主持人宣布"特别观察奖"时，她甚至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林小雨同学，'秘密角落'系列作品以独特的视角和精湛的技法获得评委一致认可..."
掌声如雷，李梦在旁边激动地推她："快去啊！"林小雨茫然地走上台，接过奖状和一个小小的奖杯。聚光灯照在脸上，她眯起眼看向台下，在模糊的人海中，她一眼就看到了站起来的陈阳，他正拼命鼓掌，嘴型似乎在喊"太棒了"。
颁奖结束后，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学生们纷纷跑向校门，有的撑起伞，有的用书包挡雨。林小雨站在屋檐下，看着手中的奖杯发呆。
"嘿，冠军。"陈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撑开一把蓝色格子伞，"送你回家？"
这一次，林小雨没有拒绝。他们并肩走在雨中，伞不算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林小雨能闻到陈阳身上雨水混合着柑橘香的气息，能感觉到他手臂偶尔碰到她肩膀的温度。
"今天你太厉害了，"陈阳说，"看到那么多人围着你的画，我真为你骄傲。"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林小雨轻声说，"我居然能和他们聊那么久。"
"因为你讲的是你热爱的事物。当你真正热爱什么时，恐惧就会变弱。"
雨越下越大，水洼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在一个转角处，陈阳突然停下脚步。
"林小雨，"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画筒，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卷起的画纸。林小雨展开它，惊讶地发现是一幅肖像画——是她自己，正低头画画时的侧脸，神情专注而柔和。
"这是我？"她不敢相信地问。画中的女孩比她想象中要...美，不是外表的美，而是一种内在的光芒。
"我练习了好久，"陈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是比不上你画的我。但我想让你看看...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
林小雨的眼眶突然湿润了。画中的女孩是她，却又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自己。这个女孩有灵性，有才华，有...价值。
"谢谢，"她声音哽咽，"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雨滴打在画纸上，陈阳急忙把画收回筒里。在交接的瞬间，他们的手指碰在一起，一股电流般的触感让林小雨心跳加速。她抬头看向陈阳，发现他的耳朵红得厉害。
"林小雨，我..."陈阳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画画好，也不是因为你数学进步快。我喜欢安静的你和勇敢的你，喜欢你在天台上的样子，也喜欢你在领奖台上的样子。"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到林小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陈阳坚定的眼神告诉她，这不是幻觉。
"我也..."她开口，却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最终，她做了一件从未想过的事——主动握住了陈阳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略微潮湿，紧紧回握住她的。他们就这样在雨中站了很久，不需要更多言语。
周末，林小雨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张全新的画纸。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桌面上。她拿起铅笔，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这一次，她没有回避镜中人的目光。铅笔在纸上轻轻滑动，勾勒出一个女孩的轮廓——她有不够大的眼睛，不够挺的鼻梁，但眼神中多了一些东西：希望，自信，和一丝隐秘的喜悦。
画到一半时，手机响了。是陈阳发来的消息：
[下周数学竞赛班报名，要一起参加吗？]
紧接着又发来一条：
[不管你去不去，天台午餐继续，我带了新口味的饼干。]
林小雨微笑着回复：
[都参加。不过你得先通过今天的绘画作业。]
她拍下未完成的自画像发过去：
[帮我看看哪里需要改进？]
陈阳很快回复：
[已经很完美了。但你知道缺什么吗？]
[缺什么？]
[一个在旁边画画的男生。明天我给你当模特。]
林小雨笑出声来，继续完成她的自画像。这一次，她不再害怕画中的女孩不够好。因为她知道，在某个人的眼里，她早已是最好的模样。
